那个在荒凉的浦口说日语的绍兴女孩
《岁月静好(2018.12.31)》
病未愈,却还是出门了。
见到了20年没见的老朋友——晓军。
日子忽然翻到了20年前。好像人生的第一天。南京站,浦口,大桥南路,杨浦线。
晓军,那个盘腿坐在椅子上和妈妈煲电话粥的绍兴女孩。我怎么听她说的都是日语。
我记得她坐在上铺织围巾,求她给我也织个什么。她说:我教你织吧?我说:我喜欢看你织。
大三中文系实习考察,刚好去绍兴。我跟她回家。晓军家仍然住的是台门老房子。家里仍然有木马桶用。军爸爸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军爸爸教我喝黄酒。还说起他给晓军藏了女儿红。等她结婚时候喝。在他眼里,军是最完美的孩子,他一直对女儿赞不绝口。他总是担心他能给女儿的生活配不上她的美好。“现在你再也听不到他的夸奖了。”军说。军爸爸走了三年了。
晓军特别会吃。那时候从南京回绍兴是个大工程。要挤过路的夜车。每次回家她都会不辞劳苦带很多很多醉鸡醉鸭,还有一大罐玻璃瓶里装的梅干菜。丰盛得好像是把老台门的厨房搬来一样。我们吃啊,吃啊,吃完了就又该放假了。我还记得我最爱吃晓军妈妈烧的梅干菜烧肉。有一种浓郁醇厚的味道,好像把整个江南都泡在黄酒里小火收汁一样,味道绝美。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一直想家。
而我从来不想。
在浦口漫长的冬日里,她看着我写诗,写小说,抽烟,喝酒,四处游荡;我看着她打毛衣,做衣服,讲价钱。她会把自己的生活料理得舒服极了,顺带也料理着我的。我总是说我要是男生我一定娶她。她却说:你要是男生我可不敢嫁。
我看见晓军,就像看见浦口的秋风里的摇动的芦苇;就像又照到四幢206阳台上那些无所事事的阳光。那时,我常常用北京话给她读老舍的《牛天赐外传》。晓军给我削晶莹甜爽的砀山梨。
我喜欢有晓军的浦口。在她温婉的微笑里,我的浦口是非常宁静的。而晓军的浦口却是一段迷惘的岁月。她总说我是她的人生导师。其实我又知道什么?她的成绩一直比我好很多。她随便读一读书就可以拿一等奖。我唯一可羡慕的,就是我那时没心没肺的,谁也不爱,什么也无所谓。而晓军是特别重感情的人。每一次可以选择继续游荡的时候,她总是选择回家。而我呢,每一次可以选择回家的时候,我总是选择上路。
我们完全不一样。可是,我真喜欢她。
现在,晓军终于有了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一对珠圆玉润的女儿,一个幽默爱家的先生。他很风趣的解释他们的相逢:“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军字。我叫勇军,她叫晓军。两军相逢——勇者胜!”
我呢,虽然尝过了爱的滋味,却还是四处游荡着。
也许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命运吧。
我总是在路上。而她的心从没有离开过家。
今天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忽然来到杭州。忽然遇到西湖的雪。忽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我就在她的家中过新年了。
我们二十年都没有见过,却好像只分开了一天。
二十年前,在荒凉的浦口,我们俩整体天坐在草坪上晒太阳,一起忧虑着未来。我们终于来到了那时我们所能想到的自己的最远的未来。二十年了,我们在看似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然而只要重逢,那些在草地上想来想去的问题又会回来。
“你说我当时该不该放弃读书呢?”她还是这样问我。
“你说我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呢?”我还是这样问她。
“还担心这些干嘛?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马上变成老太婆了。”军说。
“不会的,你还一点也不老。我的青春期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你还写诗吗?”
“写啊。”
她哈哈笑着:还是那些我读不懂的诗?
我也笑:没有你的花雕和鸭胗,我写得没原来好了。
时间什么也无法改变。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新年快乐,晓军。祝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