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许知远读英格力士
分享王刚的一部小说:英格力士(节选) 那年春天,可能是五月份,乌鲁木齐被天山上的阳光照耀得欢天喜地,我象满天飘扬的雪片一样,从窗户里进了学校,然后坐在窗前的位子上,看着外边的大雪和太阳。乌鲁木齐就是这样,经常是太阳和雪花朝你一起冲过来,而且是在春天的五月里,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口里人连田野和桃花看得都有些烦的时候。 阿吉泰进教室的时候没有人喊起立,教室就象是河边的原野,我们是欢快的昆虫,没有注意到她进来。她朝前边走了几步,李垃圾叫了一声,我们的目光才集中在了阿吉泰身上。 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我们没有想到阿吉泰还真的会来。 我以为她多一半不会来了。 阿吉泰站在讲台上,她没有说话,眼泪就先流了出来。 你们肯定已经猜出来了,为什么今天所有的男孩儿都会心情沉重,因为阿吉泰要走了,而且她长得漂亮,她皮肤很白,她是二转子,对不起,二转子是乌鲁木齐话,我得翻译:那就是她妈妈是维族,她爸爸是汉族,或者相反,她爸爸是维族,她妈妈是汉族。 我们从去年开始就不学俄语了,从今天开始就不学维语了。我们对任何语言都不感趣,我们只对阿吉泰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尽管她是女老师,可是她的脖子和她的眼泪都是我在黎明时比太阳还渴望的东西。 阿吉泰要走了,你们知道我这句话的份量吗? 她看着我们大家,那一刻所有的男生都屏住了呼吸,象要等着被宣判一样,关于阿吉泰的传说这些天就很多了,有人甚至说她昨天已经上了一辆大卡车,坐在前边的驾驶员旁边,去的地方是喀什噶尔,那是她妈妈的老家。谣言毕竟是谣言,现在她还站在台上,看来李垃圾是对的,她还要来上最后一课。 阿吉泰转过身去,我看见了她的腰,还有腰下边的部份,它们在扭动,象是乌鲁木齐河边夏天的榆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她用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字: 毛主席语录。 她勉强写完这几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来,用汉语说: 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们。 男生噢的一声,开始象麻雀一样地飞来飞去,就好象那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天空。 阿吉泰看着我们这样,她笑了,她的笑象谁呢?有谁的嘴唇能跟她比? 李垃圾突然大声喊起来: 毛主席万岁。 全班都笑了,这次也包括女生。 然后,然后是大家和李垃圾一起喊: 毛主席万万岁。 阿吉泰等欢呼声停止之后,才说: 你们真的那么想学维语?想让我留下? 教室静默下来,阿吉泰想错了,男生们对任何语言都不感兴趣,连汉语他们都不想学,更不要说维语,而女生们已经盼望了很久,她们等待的是英语课,ENGLISH很快将会象第一场春雨一样荡漾过在你们看来是那么遥远的天山,降临到乌鲁木齐的河滩里,以及在学校旁边十七湖的沼泽上。 阿吉泰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我的脸上,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刘爱,你一直在发楞,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红了,全班都看着我,我站了起来。 阿吉泰还是第一次这样问我,我变得口吃,我说:什么也没想。 她笑了,说坐下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阿老师,你…… 她说:我说了多少次,你们不要叫我阿老师,要叫阿吉泰老师,以后就叫我阿吉泰吧。反正我以后也不当老师了。 我说:你不会走吧? 她说:要走了,到商业上去。 我坐下后,心想什么叫到商业上去?那就是说,她今后会在商店里?她会去哪个商店呢? 阿吉泰说: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学英语,昨天我见了你们的英语老师,是一个男老师。他叫王亚军。 男生立即“噢”的一声,表示不屑。 阿吉泰笑了,说:好了,下课吧。 阿吉泰在我们的注目下走了出去,我又一次地凝视着她金黄色的头发象湖里的水草一样地在飘荡。 窗外的一切都象雪花一样地游手好闲,我朝高处望去,天空蓝得简直让我想哭,男孩儿的眼泪尽管不象女孩儿的眼泪,但是你们没有见过我童年时乌鲁木齐的天空有多么蓝,所以我就不好意思在你们面前流出泪水。 其实,心情沉重的不光是我一个男生,而是全部,甚至包括李垃圾这样的人。 女孩儿在看天空的时候,没有说她们想哭的,于是我怀疑回忆是不是经常出错,面对那些说不出道理的色彩百感交集的为什么总是我这样敏感的“儿娃子”?他长着求巴子,在五年级一一班的教室里,他已经有些变声,他对天空的迷恋程度远远超过他同班的女生,尽管她们身上的衣服连补钉都是有色彩的。 儿娃子和求巴子都是我们乌鲁木齐话,如果你们口里人和外国人硬要让我又一次翻译的话,我得慎重一些,然后说:就是长着鸡巴的男孩。 很静很静的,没有人再说话: 俄语走了,维语走了,英语就要来了。 童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想的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出生,特别是象我这样的儿娃子,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难过有时比黑夜还要漫长,我会忍不住地望着雪山和天空发楞,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呢?我为什么要生在新疆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五月份,甚至是六月份都会突然下雪,然后就是满地泥泞。春天里,到处都是冰雪融化的积水,我走在泛着阳光的路上,感到四面八方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茫。很远的地方,总有银亮的东西在朝我眨眼,在停课的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去天际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象水一样地闪光。我去过雅玛里克山,那儿除了泥土就是沙子,还有西山公墓,经常枪毙人的地方。 我从小就感到乌鲁木齐是孤独的,或者说我是那儿孤独的孩子。 四岁那年我随父母回过一趟南京,路途遥远的都让我绝望了,我以为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了,当见到了这样一座巨大的城市时,我被许多高楼,还有那么多人冲击的头晕目眩。 妈妈说:那是爸爸妈妈长大并且上学的地方,你看,这种树叫法国梧桐。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法国这个字眼。 法国在哪儿? 在哪儿?在欧洲。 欧洲在哪儿? 在海的那边。 海在哪儿? 很多地方都有海。 那我为什么没见过?海在哪儿? 新疆没有海。 为什么新疆没有海? 过去曾经是一片海,以后干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在那个海都干了的地方? 爸爸看我这样问,就接过话题,说: 没有海,可是有天山。 妈妈说:每年春天里,天山冰雪融化成水,流到乌鲁木齐河里……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在乌鲁木齐?我不想生在那样的地方,我想生在这儿。 其实,那天在南京的街头,我本是想说: 我想被你们生在这儿,生在南京。 父母不好意思地对望了一下,他们在微笑,那里边有爱意。 妈妈说:为什么要给你起名叫刘爱? 我不想听了,妈妈原来说过。 我说:我头晕。 我立即让我的脑子去想别的。从小我就有这样的本事,当我不想听什么了,我立即可以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并让它们走进天空,山里,或者我直到今天了还没有见过的大海。 真的,没有什么事比被迫出生这件事那么悲壮了,就是说你一出来,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无法改变。 你在一个蛮荒的地方,渐渐长大,你喝的不是长江和黄河的水,你渴的是天山融化的雪水,你会在长大以后发现,你长得都跟南京这个地方的人不一样,你的皮肤有些粗,你说话的腔调让内地人笑话,尽管你对他们说了,我们乌鲁木齐是一座城市,可是他们仍然会问: 你们上学都是骑马去吧? 被迫出生在乌鲁木齐,那是我,可是父母呢?他们是被迫去的吗?真的,他们为什么给我取了一个这样不男不女的名字:刘爱。 爱是一种仁慈,是一种高贵。这样说是不是很作做?刘爱,刘爱。这真是一个做作的名字。 那天的南京很热,空气象是被火烧着了一样,我吃完了最后一片鸭子之后,父亲带着我和妈妈去买了一台留声机,然后他提着留声机和妈妈走在前边,我跟在他们身后,沿着法国的梧桐走着,拐了一个弯之后,进了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楼里,父亲敲开了他同学的家门,他们对坐着,彼此看了一下,他对同学说:明天就要回新疆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同学的眼睛有些湿了,说:我昨天又看了你寄给我的那张照片。 父亲谦虚地笑了。 我说:我要看照片。 同学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我,说:刘爱今后也跟爸爸一样。 照片是一座建筑,我一看就知道是民族剧场。我曾经在里边看过电影,和维吾尔族演的歌舞,他们敲打的那叫手鼓,他们的嗓子比我们响亮,他们会不会跟我一样去想:我们为什么要生在这片没有海的地方。 灰色的照片:圆的穹顶,还有白色的石膏柱……爸爸是设计师,这是他的作品。 爸爸接过照片,看着,显得有些骄傲,说:我今天又给你带来一张照片,是我们全家在这儿的合影。 妈妈拿出来照片,递到同学手里: 我们一家三口在民族剧场门口,爸爸托着我,妈妈挽着他,我的头好象把爸爸的眼镜碰歪了。 同学看着照片说:刘爱跟你长得真象。 爸爸说:主要看建筑,人其实无所谓。 同学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唱片,说送给你。 然后,他们打开留声机,把唱片放在上边。 音乐响起来。 我问妈妈,说:为什么没有维族人手鼓的声音。 妈妈说:这是小提琴,还有钢琴。这里边没有手鼓和弹拨儿。 我说:我不喜欢这种声音。 其实,我当时想说的是,我听不惯这种声音。乌鲁木齐没有那种声音,它给我最多的音乐就是维吾尔人的手鼓和热瓦甫。记得在小的时候,有一首曲子在流行:我的热瓦甫。那是非常好听的东西,我敢向你保证,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它说尽了新疆的荒凉和博大。可是,现在母亲和父亲竟然要听这种东西。说它是小提琴。而且,父亲的同学反复对他说了作曲家的名字叫格拉祖诺夫。 真是让人羞愧难当,我今天非要写出格拉祖诺夫这个名字.就好象我也是一个事儿妈,喜欢说说这些名字,实在是在这部小说里边,格拉祖诺夫和他的小提琴就是一个不协合音,或者象是一个扎进手上的刺,始终萦绕在我的四周和我的身体里。 我不熟悉那种声音,我听了很短的时间,就睡着了。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但梦里的东西有的是假的,比如南京和格拉祖诺夫,有的是真的,比如乌鲁木齐和我的热瓦甫。 博格达峰就在我的前方,那儿是乌鲁木齐河的发源地。 在清冷的五月,我走在泥泞里,阳光灿烂,我手里提着饭盒显得亮晶晶。我是去给父亲送饭的,他早晨说中午就不回来了,他要尽快把那幅画画完。 剧场的对面搭起了一面墙,爸爸站在脚手架上,他刚画完了一个人的头像,现在正在画他的肩膀,在我们所有人都很瘦的时候,那个人却挺胖,他就是毛主席。 我走到跟前,说:爸爸,吃饭了。 爸爸没有理我,他仍在聚精会神地画着。 我说:爸爸吃饭。 他没有回头,说:象吗? 我看了看,说:好象是少了一只耳朵。 父亲说:你懂什么,那叫透视规则。 我说:就是少了一只耳朵。 父亲有些生气了,他停止了画画,把眼镜正了正,从脚手架上往下爬,他的姿态灵活,象是西公园里的猴子,攀伏在钢管和木板之间,晃悠了几下之后,他跳了下来。 我看他额头上都是汗,就说:画画很累,是吗? 他说:那要看画什么了。 我说:你看,是不是少了一只耳朵? 爸爸说:以后要有可能你也要当建筑师,画画的基础,说着,他拿起了一块包谷饼,吃了一大口,可是他不小心却咬了自己的手指,疼得他看自己的手,没有破,只是咬出了牙印,他笑了,说:馋了,又有好多天,春节过后,就没有再吃过肉,想想吃过的猪蹄,已经是很早的事了。 我看着画像,听着爸爸嘴里的咀嚼声,他的牙齿在打磨着包谷饼,就象是工地上的搅拌机在来回翻动着石子和水泥沙浆。我的眼睛始终盯在了那一只耳朵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