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个天才,是女人最大的不幸
爱上一个敏感又博爱的天才,大概是女人所有的不幸中最无法抵御又最悲哀凄凉的不幸了。
1
抵达惠州的第三年,王朝云终于阖上了那双殷殷期盼了一生的眼睛。
秦观形容朝云:美如春园,目似晨曦。
然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
苏轼的两任妻子都先后离世,身边的侍妾也鸟兽散,唯有朝云陪伴至今。如今,朝云眼中的晨曦再也无法照入苏轼日暮昏黄的人生,茫茫人间,只留下一个年近六旬的老翁,白发苍苍,凄凉孤苦。
元祐四年,苏轼调任杭州知州。当时饥荒、瘟疫席卷全城。
在黄州时,苏东坡从蜀中故人巢谷那里死皮赖脸地要来一个疫病秘方,含高良姜、厚朴、半夏、甘草、草豆蔻、木猪苓、柴胡、藿香、石菖蒲等二十多种药材,名“圣散子”。
苏轼在官道上支起大锅,熬煮汤药,过路者每人免费赠饮一碗。当年杭州在册人口达五十万,没有任何公共医疗设施,治病医人全靠走街串巷的和尚、道士、江湖郎中,苏轼于是公款拨钱两千缗,自己捐资黄金五十两,在城中心的众安桥,兴办了“安乐坊”,集中救治病患,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公办医院。疫情很快获得了控制。
他能救活一城的杭州百姓,此时此刻却救不活一个心爱的杭州女子。
弥留之际的朝云,喃喃吟诵着《金刚经》上的四句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遵照朝云的遗愿,苏轼将她安葬在丰湖岸边栖禅院的东南山坡,墓后是一片松林,一座佛塔,溪水潺潺汇入湖中,两三里方圆内有几座大寺院,黄昏时钟声伴随松涛随风而来。栖禅寺的僧人筹款在墓上盖了一座亭子,取名“六如亭”。
三天后,八月初六夜,狂风暴雨骤起,次日清晨有人发现墓旁的岩石上留下了巨大的足迹,大家相信是佛祖接引她往西方乐土去了。
2
苏轼一生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陶潜,他曾说陶潜是他的前生。“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陶渊明的诗歌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苏东坡在黄州的耕种生活和归隐心境。
但是,陶渊明种菜种得实在是极差,他说: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早出晚归地耕种,落得个”草盛豆苗稀“的收成。
苏轼在黄州东门外坡地上募得一片废弃的军马场,开荒务农,从此自称东坡居士。第二年,就获得了丰收。他得意洋洋地写到: “某现在东坡种稻,穷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苏东坡筑水坝,建鱼池,移植树苗,搜罗菜种,一位姓古的农夫还传授他使麦苗丰产的技巧。
正如他自己所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实在是很会交朋友。即便是谪居黄州的这段潦倒岁月,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处处礼遇;隐居本地的豪侠陈季常与他结为莫逆,陈季常素来惧内,苏东坡便赠“河东狮吼”加以戏谑;同乡巢谷自愿来担任苏家孩子的塾师;一个叫马梦德的儒生追随了苏轼二十年,如今索性抛家舍业,跑来黄州侍奉左右,连苏东坡自己也在诗里叹息“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道士、乐师、隐士,更是络绎不绝,当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一局,苏东坡赢了。
另一个人就是白居易。
苏轼曾经对一位算命的道士程杰说:我一生的命运,都与白居易相合。他进士出身,我也是进士出身;他做过翰林学士制知诰,我也做过翰林学士制知诰;他在忠州东坡垦地种花,我也在黄州东门外垦荒种地;他做杭州刺史,我也做过杭州知州。
两个闪光的灵魂在西湖的波光粼粼中狭路相逢。今天西湖上的两座长堤,是两位诗人跨越百年的一次把手言欢,觥筹交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和士大夫的审美,与灵山秀水交相辉映的一次合唱。
苏轼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过的。所有写西湖的诗里,他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最为脍炙人口: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湖上的游乐分为两类,一是家庭同乐,一是挟妓游湖。那时,女眷不参与男人的社交活动,男人们便在职业性的才女群中寻觅知音。
那一天,苏轼在游船上第一次见到了这名“美如春园,目似晨曦”的十二岁少女,他一定想起了白居易的一首诗: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时多,去似朝云无觅处。
面前这位婀娜少女,恰好就叫朝云。
从此,朝云就留在了苏轼身边,成为夫人王闰之的丫鬟;元丰五年(一〇八二),二十一岁时在黄州被苏东坡纳为妾,次年诞下一子,取名遁儿,可惜早早夭折;直至绍圣二年(一〇九五)七月五日,三十四岁的朝云于惠州病逝。
苏东坡贬谪岭南,刚到惠州时,他写了一首词,称赞朝云不像白居易的侍妾小蛮,小蛮在白居易年老时离开了他,朝云无论如何颠沛如何离乱,却自始至终不离不弃。
这一次,苏轼似乎又赢了一局。
3
苏轼流放岭南时已经五十七岁。北宋年间,岭南地处偏远,穷山恶水,瘴雾弥漫。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一年,朝云只有三十一岁。
尽管惠州环境恶劣,经济拮据,朝云依旧安贫乐道、无怨无悔,苏轼称她为“天女维摩”,纯洁不染;她每日陪伴苏轼读书念经,习字临帖,谈禅论道,苏轼将书斋取名“思无邪斋”。
这不免令人想起差不多七百年后、千里之外的苏州,也有一段为后世文人所歆羡的姻缘。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情深款款地写下他和芸娘:“自此耳鬓厮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当新婚之夜,沈复“细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入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句,正是语出苏轼的《前赤壁赋》。然而,那晚苏东坡是同好友在滚滚东去的大江边畅解宇宙人生,与天地相融,与命运和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将最动人的思念赠予了弟弟苏辙。面对同一轮明月,芸娘对丈夫说:“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沈复和芸娘对未来的期许是世俗的,她说:
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而苏轼对未来的愿望却是:丹成随我三山去,不做巫山云雨仙。他祈愿炼丹成功,与朝云同登仙山,共赴净土。在苏轼的心中,朝云不仅是伴侣,更是晚年修身养性的诚挚道友。
苏轼说朝云乐于行善,俩人一同创建了放生池,这都是佛教的谆谆教训。事实上,几年前苏轼就开始独自睡眠,不再亲近女人。他在给朋友的信里说:养生亦无它术,安寝无念,神气自复。
冰雪聪明的朝云向来善解人意。一次苏轼饭后在室内扪腹徐行,这是他独有的养生方法。突然他指着自己的肚皮问几个侍女:“你们且说,此中藏有何物?”一人说:“都是诗词文章。”另一人说:“都是满腹经纶。”苏东坡很不以为然。朝云脱口而出:“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语音落处,引得苏东坡捧腹大笑。
朝云懂苏东坡,苏东坡又是否真正懂得朝云呢?
那年十月,苏轼写诗悼念朝云: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好一个“不与梨花同梦”。当年,他可是曾写过“一枝梨花压海棠”这样香艳的句子的。
苏东坡显然是以梅花象征长眠的朝云。月下梅花,一向是萌绝于尘世的白衣仙女。这便是苏东坡的朝云,他理想的晚年伴侣,他一手塑造的修仙道友,也是历朝历代中国文人歆羡赞美的红袖添香的自慰和顾影自怜的梦幻。
天才的通病,往往是可以取悦全世界,却偏偏为难身边人。所有的天才人物通常都是优秀的儿子,糟糕的父亲,以及惨不忍睹的丈夫。好的情书都是弟弟写给姐姐,或者儿子写给母亲,满纸柔腻的撒娇,无助的痴语;好的爱情则相反,它需要宽厚的仁慈,勇武的呵护,率真的纵容。爱上一个敏感又博爱的天才,大概是女人所有的不幸中最无法抵御又最悲哀凄凉的不幸了。
《冷斋夜话》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苏轼在贬谪岭南时写下《蝶恋花·春景》,请朝云为他演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朝云歌喉将转,却已泪满衣襟。朝云说:“奴所不能歌者,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从此往后,常常若有所思,日诵“枝上柳绵”,流泪不已。
后世文人众口一词的解读是:朝云感伤于苏轼一生颠沛南北,人世苦多乐少,一呼一吸间便是生离死别,因此悲恸伤心。
果真如此吗?姑且信之吧。
林语堂说:朝云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他(苏轼)的一笔债。他还说:女人只要聪明解事,规矩正常,由她身上常常使男人联想到美丽、健康、善良,也就足够了。——我想,没有比这更直男、更混账的话了。
《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借贾雨村品评古往今来的风流人物:
往往秉正邪之气而生,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世高人;纵生于寒祚薄门,必为奇优名娼。诸如陶潜、阮籍、嵇康、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温庭筠、米芾、柳永、秦观、唐伯虎、祝枝山、李龟年、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
自司马迁以来,中国的正统叙事中点评人物,大抵遵循着帝王将相、功名地位,秩序井然;独曹雪芹一人按风流品性加以归类,在他的眼里,朝云、红拂、薛涛、崔莺之流与魏晋名士、风流王侯、天才文人不过都是“易地则同之人”。
一个男性文人意淫的柔顺符号,终于还原为一颗鲜活淋漓的灵魂。
曹雪芹毕竟不同凡响。
4
中国人历来没有欣赏海洋的雅兴,苏轼惊涛骇浪般无遮无拦的恣意天才,或让崇尚内敛的宋朝人觉得不适。苏东坡的天性又是直来直去,不拘小节,喜欢戏谑玩笑。他说自己的行为言语是春鸟秋虫之声。“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因此,他的政敌远多于朋友。
然而,苏东坡的一生又为女性眷顾着。也许,女性和苏东坡之间没有政见的分歧,无需才华的较量,于是更能欣赏到苏轼的璀璨天才和乐观豁达。
苏轼十八岁时娶了王弗小姐,王弗那时十五岁。二十六岁时,她就病逝了。十年后,苏东坡写下一首《江城子》以寄情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他着实需要妻子的忠言箴劝。这位苏夫人在务实际、明利害方面远胜过她丈夫。
苏轼续弦的第二任妻子是前妻的堂妹王闰之。她不如堂姐能干,但天性柔和顺遂,一直悉心抚养堂姐的遗孤。苏轼立下生则同室,死则同穴的誓言。王闰之死后百日,他请来当世第一圣手李公麟为亡妻画了十张罗汉像,以慰亡魂。
当然,还有朝云。地位最卑微,用情却至深。
苏东坡共历四朝皇后,都曾垂帘当政,而他总是能得到皇后的荫庇。在乌台诗案入狱受审时,性命垂危,是仁宗的皇后一句话救了他的命;元祐年间,英宗的皇后拔擢他得势,位列中枢;在流放期间,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摄政事,也许早已客死蛮荒了。
然而,苏东坡注定不会像柳永一样为女人痴迷。苏东坡喜欢女人,一如他不能忘情于诗歌、猪肉和酒,不能忘情于绿水青山。
林语堂声情并茂地总结了苏东坡的一生,说他
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坚持己见者,是月下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这样的男人,能分给爱情的,自然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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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臧否苏轼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读过书的人,有谁不爱苏东坡呢?
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写道: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屈原)、渊明(陶潜)、子美(杜甫)、子瞻(苏轼)者。此四子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苏东坡的选择,“是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谈世事而不作玄思;于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里没有屈原、阮籍的忧愤,没有李白、杜甫的豪诚,不似白居易的明朗,不似柳宗元的孤峭,当然更不像韩愈那样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苏东坡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并把这一切提到了某种透彻了悟的哲学高度。”
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中说:苏轼结合了中国儒道两家的思想,客观上不得已,还能不落迂腐消极,能够有积极的生活志趣,有执守的一种修养,这是苏东坡所以了不起的地方。经过忧患苦难,苏东坡还写出这样飞扬,这样潇洒,这样开阔,这样博大,这样超旷风格的作品,这是苏东坡的修养。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苏东坡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这位诗人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
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至高的追求和理想。而苏东坡一生都在努力寻求庙堂与江湖之间的平衡,走得跌跌撞撞,却又始终有惊无险。
他既追慕陶渊明,又偏爱白居易。既要在黄州耕田务农,也要在西湖修堤筑坝,仿佛跟两位偶像相隔时空,比赛进退于出世和入世之间的游刃功夫。
中国人的现世策略历来有两条路径,一条是显赫的通途,一条是隐匿的斜径。前一条路上依次走过商鞅、韩信、苏武、岳飞、文天祥、方孝孺……;后一条路上熙熙攘攘的是阮籍、葛洪、严子陵、陶渊明、孟浩然、林和靖……。一则向死,崇尚永垂不朽;一则求生,渴望飞升超脱。然而,人生终究是一场悲剧,前者尽力将悲剧演成正剧,后者试图把悲剧活成喜剧。在两条道路中间,有一大片泥泞和暧昧的沼泽,范蠡、萧何、苏轼、王阳明、姚广孝、曾国藩……穿行其间,凌波微步者有之,一苇渡江者有之,寥寥数人,终成万世倾慕的人生赢家。
中国最杰出的灵魂往往更热衷于对土地的凝视,而缺乏对天空的眺望。始终难以洗脱农耕文明的抱残守缺和苟且偷生。从后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庄子的振翅翱翔,到李白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失意,而东坡“左牵黄、右擎苍”的人间猎艳,已是跌落凡尘的无奈,唐寅“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已是泥泞不堪的与世无争了。中国的文脉由此一路从天空下坠,在骑墙和两便中落入尘埃,达成人生的妥协和世俗的圆满。
朝云生下遁儿的第三天,苏东坡写诗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一一〇一),六十六岁的苏轼于常州病逝。
去如朝云无觅处。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完)
2018.11.20

参考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