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的男孩
年轮平静地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在他年幼时便因车祸去世,如此一来,他与死亡之间的那条岁月鸿沟,不复存在。在梦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召唤,带有一种极具诱惑的魅力和不可抗拒的意志。他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老到零落残牙齿,需要别人搀扶才能行走,他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却始终得不到死神的召唤。他意识到,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件未竟之事,但他太老了,老得甚至失去了对初恋的记忆。他靠着人在梦中无限的可能和力量,回忆起了一处意象,那是一处花园,花园里纵横的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萝,在紫藤萝下面有一个秋千,在春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着。
在一家人的集思广义下,年轮最小的女儿,虽然时至今日也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妪,突然意识到,父亲说的正是祖母家的后院,时间过于久远,已经没有人还记得那个残破不堪的后院和生锈的秋千,更不用提满园的紫藤萝花雨,那段只存在于父亲记忆深处的场景。
年轮的孙女开车跨越大江南北,整整三天三夜,才来到曾祖母那栋已经风雨飘零的老屋,一路的颠簸简直快要了年轮的老命,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震碎,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听到死神在耳边的低语。她推着轮椅把祖父送到了花园里,然后默默地离开,等太阳下山再来便好。
这里就和他一样老,老得掉了牙,摇摇欲坠,到处散发出衰败的气息。年轮始终看着离自己不远的秋千,感到一丝亲切,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了一朵花瓣,他凝视着那朵紫色的花瓣,越飞越高,在空中打了一个转,然后消失不见。然而转瞬之间,残破不堪的花架逐渐变得挺直,然后花架上开始长出翠绿的嫩芽,接着开出紫色的花朵,一串又一串,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又重新注满了力量,于是慢慢站起来,走到了秋千旁边,铁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潮湿腐败的木头也变得坚固并刷了新漆。年轮轻轻坐了上去,先是轻轻地摇晃,随后便情不自禁地越蹬越高,露出了年轻的笑容。
“你是谁?”
突然,花园里出现了一个男孩,惊讶地望着年轮,大声问道。年轮同样十分震惊,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时,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年轻女人走到院子里,柔声细语道:“这是你小叔,来我们家做客的,你看,他和你一样贪玩。”她对我轻轻微笑,如同春风里自由飞舞的紫藤萝花瓣。于是我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男孩的小叔,成了他莫名其妙的玩伴。
年轮就像是陌生的闯入者,既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又不曾获得从前的回忆,只能凭借本能扮演好男孩小叔的角色,吃着年轻女人精心准备的晚餐。一天下午,男孩在花园上荡秋千,年轮坐在远处的台阶上,即使相隔数米,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郁闷,便问他,怎么了。
想必他憋在心里很久,找不到任何人倾诉,便很容易地全都告诉了年轮。他父亲去世前送给他的狗被人毒死了。年轮告诉他,他能够感同身受,因为他小时候也养了一条狗,同样被邻居毒死了。年轮不知道为何自己想起了这段模糊不清的记忆。男孩告诉年轮,他绝对不相信“小黑”死于吃了邻居家下了毒药的食物,因为它从来不吃陌生人给的食物。
上学后男孩便把“小黑”寄养在了外公家,每个周末都会一个人坐公交去看它,喂他吃饭喝水,一同嬉戏;然而这个周末以后,他再见不到它了。他希望年轮能够帮助他找到杀死”小黑“的凶手。
周一的早晨,男孩上学前再次拜托他,年轮无法拒绝,他跟年轻女人说,来了这么多天,打算出去转转,正好今天天气不错。年轻女人噗嗤一笑,轻声道:”跟个孩子似的。”随便往他手里塞了几张钞票。年轮不知道话里的意思,但知道的确没有钱连车都坐不了,道了声谢便出了门。
年轮坐车前往埋葬“小黑”的镇上,同样也是男孩外公所在的小镇,半途中,上来一名老妇人,步履蹒跚,所有人无动于衷,年轮站起来将老太扶到自己的座位上,老妇人深表感谢,并感概说人老只是一瞬间的事,前几年她还能到处旅游,现在连走路都有些蹒跚了。
下车后,年轮来到“小黑”被男孩埋葬的地方,然而被埋葬的并不是小黑的尸体,而是小黑生前最喜欢咬的拖鞋。据男孩的外公所说,小黑被毒死后便送去火烧,以免让人染上病菌,大人们总爱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孩子们发现不了,但他们长大之后便会意识到这样的谎言是有多么愚蠢。年轮在小黑的墓前深深鞠了一躬,为人类的罪恶向它表示道歉,随后快步离开,前往男孩外公所在的街道。
他不知从何处问起,或许整条街道的住户都是同谋,一旦打草惊蛇,秘密就会永远被隐藏。
“小伙子。“
正当他百般犹豫之中,似乎有个年迈的声音在喊他。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位老妇人,她再次表示了感谢,并邀请年轮前往她家吃午饭。
“您住在这附近吗?”年轮心想,或许这位老妇人知道一些线索。
“对,走几步就到了。”
果然,没走几步就到了,老妇人拿出了农家常有的果子和茶水招待他,年轮不经意间向其询问“小黑”的事情,然而老妇人并不常住这里,这儿是她儿子的住处。但她表示,等他儿子回来以后可以问他。
于是年轮为了得到想要的答案,便遭受了老妇人一下午对陈年旧事的感概。终于等到他儿子下班回来,酒过三巡之后,年轮才重新提起此事,他儿子表示自己不好背后议论邻里的事,老妇人表示坚持,这才告诉了他。
男孩的外公喝醉之后误把农药洒在了“小黑”的饭盆里,他本意是想在院子里的田地上喷洒一些,却不小心打翻了瓶子,第二天醒来后才发现“小黑”已经死去,于是便编了这样一个理由来搪塞。年轮十分震惊,不是因为事情的起因原来这么简单,而是一个年长的大人竟然没有承担如此责任的勇气,他怀着内心聚积的怒火,乘坐最后一班车回到了家。男孩迫不及待地问他有没有查出结果,本想一吐为快的他突然变得犹豫不决,不远处的年轻女人,孩子的母亲,以十分担忧的表情望着他,他预见到这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的容貌,将在成人世界的重压和时间的摧残下迅速苍老,他终于意识到,此生未竟之事为何,可是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没有重要到能够阻止死神的降临。
年轮轻声对男孩说道:“确实是个意外。”
男孩的眼神骤然落寞,显得有些失望,然而没过许久,他跑来对年轮说:“我要变强,爸爸和小黑都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了。”然后又快速跑开,到院子里去荡最后一次秋千。年轻女人向他微笑表示感谢,这一次年轮报以微笑,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今天穿的是和那天一样的紫色长裙,很美丽。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不远处男孩一边高高地荡地秋千,一边朝他打招呼,他走近其身边,男孩停下来让他坐上去,秋千越荡越高,他兴奋地流出了眼泪,这时我才意识是,这件事是非完成不可的。
突然周围的环境发生不可逆的折叠和撕裂,紫藤萝花开始凋零,秋千越来越低,并且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男孩渐渐从他的眼前消失,穿着紫色长裙的女人形象愈发明亮,并向他伸出了双手,年轮伸出颤抖的双手,搭在了女人的手上,紧紧握住。一阵风吹过,年轻女人带着他乘风而去,这时他突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曾经有一个小叔,陪伴自己度过了很快乐的时光,然而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当年轮的孙女来到老宅的后院时,发现寸步难行的曾祖父竟然蹲坐在秋千上,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向前伸出,似乎要紧紧握住什么。走近之后,她才发现,曾祖父已经离开人间。
她和丈夫将曾祖父的尸体搬上了车,在紫色的夕阳下快速驶离。
老屋骤然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