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
公元二零一八年,戊戌年狗年。
28岁的我遇上82岁的退休历史老师,巧事连连。
(一)
去年九月,因缘际会,我读了本名为《东莞语音研究》的书。书的趣味性不强,却有作者大量一手田野调查的成果。翻看序言,不料作者竟是个初来乍到的湖南人,心下便记住了。
(二)
去年底,我在网上找来《石湾镇志》阅读,觉得作者文笔不错,追根溯源,探得作者是石湾中学已退休的历史老师——陈海诠。咦,母校教师,我竟然未曾闻说。新闻片言只语提及他是“北师大”才子,七十又几仍致力于家乡人文风俗事业。我再掐指一算,其今应是八旬老人了。
因着要拍摄方言短片,我就想拜访他老人家。多番打听觅得他电话。
惊蛰前日,我拨通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年轻有力。着实受了鼓舞,我一鼓作气,通话毕,仍十分兴奋。妈在旁,问我何以如此紧张。我笑言哪有?一抹额头竟在冒汗,真要怪天气太闷。
怕他会忘记,又短信提醒,没想老师让加他微信。不料他还有微信,一加,看其朋友圈比我还活跃,又言之有物。告之同学刘老师,同学原是担心八旬老人能与我聊啥,听罢,道不用担心了。
(三)
三月时份,我们见着了。陈老师瘦小,穿毛衣,里搭衬衫,梳大背头,文人的讲究。十分精神。他还居住在中学旧址,十几年前学校分的宿舍,房子小且陈设简朴,他题字挂于门额唤之为琢庐,自称“琢庐主人”,取自“玉不琢不成器”。
陋室多来客,他常有学生或后辈来拜访,不觉打扰,见着我和同行同学温和微笑,是欣然见后生一辈主动到访来聊人文风俗事的样子。
请到里屋来,墙上都是他和孙辈的字画,稚趣盎然。没了紧张感。坐下交谈,我们就聊开了。他自谦对方言没有研究,但也提供了许多文化背景的资料支持,侃侃而谈。末了,我就说起我之前看一湖南人写方言书的事,我说是个博士生写的毕业论文,真一个敢,选这个东莞方言的题材。

陈老师此时眼睛一亮,先笑了一下,问作者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一时没想起来。他又问是不是暨南大学的。此时倒是我一震,定神看着老师说是。老师低头想了下,问是不是姓李的,我说好像是呀。是个女博士?是呀。作者是叫李立林?我隐约记得就是这个名字,诧异并好奇着答是。陈老师才说起这位李立林博士当初也像我一样自己寻上门来,那时还在收集资料准备写书的阶段。我真的被惊到了,一是叹服这位女博士生的认真,除了走访东莞22个镇区做田野调查,还到东莞周边地方调研;二是觉得陈老师确实厉害,人已藏在远离闹市的老中学宿舍里,也让异地来的女博士寻着;三是惊叹这一份缘,在我不经意看了两本毫无关系的书后,就莫名地先后与作者有着一丝牵系。
再聊。老师推荐阅读一些社会学家作品,我说我在读钟敬文先生的《民俗学概论》,老师大笑,钟敬文先生是他的师叔。我们才恍然,是哦,原先在中大的钟老师后来北上到北京师范大学任教了。《民俗学概论》多年被奉为高校基础教材。后我在朋友圈分享,一位90后爸爸当时点赞,事隔几个月后就把书买来送给了他的三岁儿子。
巧事,还有。
(四)
四月时份,记得上次与陈老师分别时,老师除了赠送了他主编的书给我和刘同学,也力荐我们阅读一本描述石湾镇考古方面的名为《铁场考古春秋》的书,我便在网上搜索。几大购书网站未搜到,却在孔夫子旧书网搜到该书,看网上实物图片,居然发现上有老师赠书的题字。真巧,自觉不便购来,还是让它随有缘人。
五月时份,受老师嘱托,又在旧书网买到民国限量版的《博罗县志》,与老师持有的旧书一比对,原是一样的,他就叫带回去阅读。我读了其中有关方言的版块,觉得无论内容或是文笔都十分好。书就放在家中了,连同之前老师主编的两本书,后竟就成了爸爸的床头书。

(五)
自从认识陈海诠老师,虽未再多交谈,但在朋友圈中每被他训话。
人大了,将届三十,可以被一位长者、师者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导,虽未见长进,但我就觉得自己还是学生一样幸福。
“你第三句,竟是个近四十个字的长句,是哪个国家的句型呀?反正不会是汉语句。你问问你的朋友,问他们明不明白,看起来累不累”;
“少林的特色是基本功,光扎马就要扎一年;花拳绣腿则好睇易上手,易出名。读书也如此。想好睇学花拳(新奇吸引人),想有用还是打基础。介绍下,艾思奇《大众哲学》、钱穆《国史大纲》,文学现在还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就看北京大学的《中国文学史》吧。特别要知道各门学科的史的发展,有源有流有派……不要图新奇,被人牵着鼻子走。《三字经》你能背多少?”;
“为学之道,务求踏实,切忌好高骛远。如认同,就买本旧的《三字经》,我再讲下去。吃快餐,喝精神鸡汤,固然可以在网上在人前炫辉,但于学无益,浪费青春”;
“文章宜短不宜长,看王安石《读孟尝君传》可知,句子不宜多于七字,’其节短、其势险’,李小龙的截拳道,就是短,急,快;每段落最好有警句概括之”;
“毫无进步时,往往是个临界突破点”。

以上是摘选给我的几句警言。
陈老师常有一些激愤的言论,难得八旬高龄仍一腔热血。接触过他,知道他多少还有些老知识分子的傲气。但这样一个人,最担心的还是“球传不下去”。
他说,做学术、学问呀,要坐得住冷板凳。

(六)
有日刚拜访完老师回到家中,看到老师主编的书置于厅中桌上。我就随意说起老师的心愿是“把球传下去”。老爸顺势搭话,现在就由你继承他的衣钵是吧?我大惊,看了我爸一眼,“不是,我怎么行”。爸爸就笑而不语了。
是呀,我怎么行呢?我一是功浅,二是太花,三是真懒。
老师欣然,也不过是见我们几个同学休闲不打麻将,来找他闲聊一下罢了。
李乐笙写于2018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