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李泽厚为什么怨金庸

文:沈嘉柯
李泽厚是位有名的哲学家,最近发表了一篇《重视武侠小说的文学地位——悼金庸先生》。结果开头就提了一段金庸给他六千美金,他嫌少没收的往事。
金庸先生仙逝,耀明兄要我也寫幾句,但我沒有什好說的。他高壽,他離世安詳,他生活幸福,有華人處即有金庸迷,世所罕有,人生如此,應該十分完滿了,所以我無話可說。 我不是金庸迷,他的小說也只讀過一部半,一部是《連城訣》 (中篇) ,覺得極好,過癮,吸引人,記得是等汽車時趕緊讀畢的,另一部是著名的《射鷳英雄傳》 我看了一大半,沒能讀完,所以我沒資格也無法談論。 在香港時,他請我還有好些人吃過飯,我記得和他太太賭酒,喝了許多,其他幾乎全不記得了。但有件事卻至今未忘,九十年代初我出國,單槍匹馬,赤手空拳打天下,得一美國客座教席, 雖努力教學,但並不穩定,路過香港時,他知道我的情況,便邀我去其家,贈我六千美金。這當然是好意,但我心想如此巨人,出手為何如此小氣,當時我還正接濟國內堂妹寄出工資中的三千美元,我既應約登門拜訪,豈能以六千元作乞丐對待,於是婉言而堅決地謝絕了。 他當時很感驚訝。聊天後,我告辭時,他一直非常客氣地送我至其山上別墅的大門以外。此事除同往的耀明兄和再復知道外,我未向任何人提過,因對他對我這均屬小事,不足言及,今日贊歌漫天、備極哀榮之際,既無話可說,就說出來,算作不合調的悼念吧,因雖出手不夠大方,但他畢竟是一番好意呀。
这事吧,其实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金钱纠葛。一般人嫌对方小气,是拿了钱再嫌抠门。李泽厚不是在乎钱,他是觉得“掉价”,感情受到了伤害。因为自视甚高嘛!
李泽厚的耿耿于怀,其实是期望错位的问题。
李以为是大金主的邀请,接下来的戏码是“爱的供养”。他期望的是大手笔赠金。金庸却没打算当他的大赞助商。
李说金庸是巨人,也是实情。当时金庸堪称文人首富。
倪匡就说过“金庸是中国上下五千年最有钱的文人”。90年代金庸就以12亿资产名列香港富豪64位,响当当的报业大亨。



可金庸有钱,想当谁的金主,当谁的大金主,当谁的小金主,或者纯粹场面上打发一下给点盘缠,还是要看金庸自己的喜好。
这事骨子里不是金钱问题,是感情问题。
李泽厚对金庸的小说还是不吝赞美的,但对给钱这事,觉得金庸抠门。人会怨怼,就是因为有期望,有期望,那就会投入感情。事过境迁那么多年,金庸去世了,《明报周刊》找李泽厚约稿悼念金庸,他都要在悼念文章里提这个事,这就是“怨”嘛!
金庸比他年长几岁,比他名气更大,比他更加有钱,而且金庸写的就是侠义豪客,情义值千金,仗义疏财的故事。这就更加证明,不是金庸没能力金援,而是不肯大大的金援他李泽厚罢了。
这就尴尬了。
其实李泽厚还不是怨念最深的那一类,比他计较,比他可怕的人多了去了。历朝历代,古今中外,都不例外。
有些出身好,搞学问研究的人,如果还有点才华名气,一般自我感觉非常非常良好,觉得自己又主流又正统,目无余子。如果享受过万众宠爱,就更加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
他们专心做“大事”,自身缺乏赚钱生存的能力,是不甘心做低声下气赚钱这种琐碎小事的。
但是呢,他们经过几轮社会实战,发现屠龙术白练了,因为很会折腾来事,往往被贬官,被谪迁,转个身就哀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一般来说,身边的朋友们,江湖上的人士,也会怜惜他们的才华志量和困苦,施以援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这中间,最容易爆发的就是此类别扭事。你给钱少,我不要。因为你“伤”的是我的心。颇有点傲娇。
说到这,我发现这也是“傲骨”与“傲娇”的区别。还是鲁迅先生最可贵,他的环境也很恶劣,还不是换几十上百个马甲,自己写稿赚钱养活自己,再艰难,也不指望金主。鲁迅一笔一笔稿费锱铢必较,追讨版税稿酬不得不打官司,过日子精打细算。宁可自己辛苦,去资助年轻人。有些是傲骨,光彩熠熠。有些,则只是傲娇。
最后我还是总结一下人生的几个小经验吧。
1、人还是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好,自食其力最佳。有才华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傲娇,做惯了被金援的一方,总是期望别人赏识,很容易怨念,变得感情容易受伤害。这不好。
2、不要帮自视甚高的人,因为你的帮忙,他觉得不够。也不要给自视甚高的人钱,因为你给不起那个供养的价。他们的心思是:你这么点子钱,也想赞助我做大事传承往圣之绝学?拂袖而去也就算了。将来文章里写上一笔,哭笑不得。
3、他们这其实谈不上小心眼。正因为自视甚高,占据高岭,迎风摇曳,做起学问来气势足。所谓立意高远格局大嘛!每一株高岭之花,都有一颗国师心。一个是国士无双,一个是万金奉献,心甘情愿,彼此成全,才能成就佳话。单相思高期望是不行的,就会闹出李泽厚这种怨念金庸的事。
人活一世,还是多一点傲骨,少一点傲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