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短篇小说）

我说，你们可知道阿龙回来的事儿。他的视线很低，声音也不响，仿佛自言自语。

可是——

于这个渐入昏沉的夜晚，在这间音乐声掺进酒色的酒吧里，这句话仿佛一个惊天霹雳，刹那间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唯有一双双眼睛瞪成了不可思议的模样。

带帽子的，你……你再说一遍？过了良久，终于有人说话了。声音虽然掷地有声，却也在颤抖。

我说，阿龙回来了，你们知道吗。

怎么可能！他回来的话，简直就是奇迹！所谓的奇迹，就像生死一样——他死了，怎么可能活过来？有人接过话来。

这一说，在场所有人都好像吃了定心丸，确定眼前这个戴帽子穿风衣的奇怪家伙接下来无话可说了。

可事实的确如此，阿龙没有死。他只是被十二月的一场暴风给卷走了……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之中。谁都知道那场暴风卷走过很多人，有几个中年的，更多的是年轻人。也就一阵风便将他们带走了，可能就此去了西天。

唔，阿龙虽然厉害，是这里公认的最强的青年……不过谁都知道，在那场中的可怜人都有去无回，怎么可能有活着回来的呢？你不会在编故事罢？终于有个不信的，管不住嘴，漏出了自己的不解。

我说，你们有谁知道阿龙原本打算第二年六月和三王决战的事吗。他只轻轻提了一句。

——在下知道。

几乎同时，这个声音冲了出来。说话者原来正是三王之一的虎王，他是这里的常客。人们瞧着人高马大的他直起身子，用十分惊异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戴帽人。

是的，这是阿龙和我们三王之间的约定，而且应该没有旁人知道……难不成，这是他泄露给你的？

正是如此。只是他也未曾想到，那场十二月的暴风会突然再次降临——在此一年前应该也有过一次罢？只是彼时大家认为只是普通的自然灾害罢了。所以不能怪他一点提防也没有，即便有，以他的定力恐怕还远不能抗拒。

唔……是啊，若不是彼时我选择退守大本营，恐怕也难逃此劫。虎王陷入了沉思。

可是阿龙还活着，而且回来了——

当这句话再次从戴帽子的口中说出来，现场真的炸开了锅。

那你倒说说看，他后来经历了甚么？类似的问题，此刻竟成了异口同声。

好罢，那大家就听我说。带帽人顿了顿，开始讲起了这个故事。

原本阿龙也想着要完蛋了，身处暴风中心的他简直毫无招架之力，被高高地卷起，又重重地跌下，如此反复多次，他也不省人事了。当遍体鳞伤的他在疼痛中醒来，知觉自己没有死去，便想挣扎着起来看看这里是哪儿。没想到眼前一片陌生，当听到周围有海浪声以及海鸟叫声时，他意识到此地应该是一座岛屿——可他生活的国度，都是陆路，哪里来的岛屿呢？忽然又一阵剧痛钻心，他再次昏死了过去。再醒来，阿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床上，只不过不像在医院之类的地方，细看之下，才确定身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巨洞里，而自己的手脚是完全被绑在了床上，一点也动弹不得。看看四周，竟然都是相识的比他大一岁的哥哥姐姐——忽然明白了一年前十二月的那场暴风，难不成将他们都卷到了这里。可是，他们的脸上、手臂上似乎都刻着看不懂的咒文，面对着他的表情也是极度冰冷。当他们意识到阿龙已经醒来，便开始拿出一本黑色的书，对着他齐声念了起来。阿龙对这本书也很熟悉，据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传教士漂洋过海带来的异邦经文，宣称只要记得烂熟于心，便会成为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几乎所有的同龄人都信了，狂热地背诵了起来，可唯有他不信，也不愿捧着不放，只是不想跟别人显得过于不同，所以还是把那本书和一支笔假装带在了身边。可没想到眼前的哥哥姐姐，都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神采，一个个仿佛提线木偶那般冷冷地对着他念着让人身心剧痛的东西……阿龙觉得如果硬碰硬，估计立马就要死在这儿，于是他假装顺从，直挨到他们念完后，将他从床上松绑，拖他下来。幸好他原本身强力壮，此刻至少还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再往四周一看，原来还有许多在这次暴风中的伙伴，都与他一样，困在了这里，只不过伤痕累累地他们似乎都很驯顺，跪倒在地祈求宽恕他们的无知。也就过了片刻，他们果真恢复了精神，像甚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地站了起来，手里也拿着那种书，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并且面无表情地一同朝阿龙逼过来。就在阿龙惊恐而等死的一刻，只听得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时辰已到，各自修行——这句话就像魔法一般，让所有步步逼向阿龙的年轻人，都各自归位，好像是默写那种经文去了。当然，阿龙并没有逃走的机会，因为正在此时，一个与众不同的脚步声正伴着强大的气势朝他逼近。他勉强转身，惊恐的眼神里看到的竟是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脸上手上都布满了还在滴血的咒文。对方笑着说，你不必多问甚么，我就是另一个你，知道你一时半刻不愿顺从地在这个岛上活下去，所以我就从你身上剥离了下来。至于现在嘛，哼哼，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学会乖乖听话，这样我会考虑再回到你身上，一切平安健康，二是——放心，我们迷人的教主大人才不愿要你的小命，因为我早已经答应和她相守终身了——而你，必须要把脑子里所有的智慧抽干，供我与她同享。之后嘛，你若想回去，教主可以成全你，施法再来一场暴风，就可以让半死不活的你滚回去跟那些弟弟妹妹们捎句话——明年十二月，记得乖乖听话，带好那本黑色的书，来此快乐的国度哟。阿龙默然了一会，说，给我半天的时间考虑罢。看来对方暂时也没有进一步为难的意思，狂笑着去找教主了……

于是，阿龙就回来了？这也太扯了罢！没等戴帽子的讲完，就有人不屑一顾地大声嚷到。

是啊，这怎么可能！既然其他同龄人都被困住了，哪会有他的活路？周围的人也附和起来。

难不成，你就是阿龙？虎王站起身来，指着带帽人说。

难道真是的？听说话声音的确有点像，你们瞧，整个样子也有点像诶。有人附议道。

酒吧里所有灯一下子都打开了，大家都盯着眼前这个讲故事的神秘人。

我不是阿龙——我，只是个写小说的。他终于脱下自己的帽子，一张谁都不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这一下又炸开了锅，众人都大失所望。

写小说的——你这家伙不是骗人的罢！阿龙回来的话，简直就是奇迹！有人忿忿地说。

他现在的确不在这儿，当开车途经此地的我和朋友发现状态低迷的他之后，就拜托友人把他送去让我认识的一个医术举世无双的医生治疗去了，当然——此刻应该已到了千里之外。

那你为甚么来到这里，来讲这个恐怖又荒诞的故事呢？

的确没有这个必要。不过是受这个可怜人所托，要我一定来此跟各位做个交代，告诉大家，尤其是那些年轻人，明年十二月还有暴风，要想方设法，能躲就躲，能逃就逃——总之，不要等死。

一听到明年还有暴风，在场所有人都抖了一下。

不过大家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反正都一把老骨头了，也不会卷我去的。有人说着先走了。

说的是啊，即便我们还不老的，卷过去看看那个教主的美丽真容，那末，无论要我背经文，还是做其他事儿——即便死，也死而无憾啊。另一个人说完后，大家哈哈大笑，也陆陆续续走了。

这个酒吧里，原本就没有一个年轻人。

他重新带好帽子，怨这不是个好地方，于是也翩然而去了。

只剩下虎王还若有所思，孤独地坐在那里。

您还要来点喝的么？一旁正收拾的酒保忽然问道。

不用了，谢谢。

那……您说，刚才那家伙说的是真的么？

我也不太清楚啊。不过只要阿龙回来了，就是奇迹。

这世间还有奇迹？酒保小声嘟囔了一句，便走开去了。

酒吧的灯光逐渐暗淡下来。直到与这个浓重的黑夜融为一体。

空白处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那张被撕下的印着异邦经文的纸，最后不知是落在了吧台附近，还是街路上——

抑或在风中被一次次卷起，某一刻直落到了你的手中。

是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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