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篇
本来题目想叫《最近的困惑》,转念一想,快四十的人了,还有困惑,对不起“四十不惑”这句话。
而且,接下来想聊的,如果冠以困惑,也会令自己感到羞耻。一个快四十岁,收入微薄的单身狗,你的困惑应该是知乎上“如何能够实现年薪十万?” 假如你的困惑是“为什么关于庄子死亡的记载这么少?” 说明你和庄子是一样的命,胡思乱想导致穷困潦倒。
最近有一个感慨,奉劝四十岁之前的年轻人,不要轻易信奉佛教。
当然,这句话必须加各种定语,才够准确。那么以下内容就是这句话的定语以及解释。
这种观点,不适用于佛教文化浓厚的国家和地区,比如不丹、尼泊尔、泰国、缅甸、西藏地区等。也不适用于四十岁之前功成名就的人。这句话,只适用于非佛教地区,普通家庭,收入偏低的,想获得周围亲友认可的,想获得事业上一点成功的年轻人。
同样,对于佛教,也要准确定义一下。因为有符合以上定义的,也获得了一点事业成功的年轻人,他说我也信奉佛教呀,也不耽误我事业成功呀。我能理解他所说的佛教,应该是家里供奉佛龛,摆上水果香蜡。每逢大年初一,去当地最大的寺庙抢头香,祈求佛祖保佑平安吉祥,多多发财。
目前全世界佛教粗略分为三大体系,南传佛教、北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上面这位朋友信奉的很有可能是北传佛教,也称大乘佛教,或者汉传佛教。佛陀涅槃400多年之后,龙树菩萨、无著菩萨出世,著述《中观论》和《瑜伽师地论》,大乘兴起。这距离佛涅槃已四个多世纪。
南传佛教,又称小乘佛教,或上座部佛教,至今流传于东南亚的泰国、缅甸、柬埔寨等地区。上座部佛教,最为接近原始佛教,或者称为印度佛教,也最为接近佛陀在世时所倡导的修行方式。当然,因缘聚散,世事变迁,为了适应世界的发展,大乘佛教的兴起也是必然,但只知大乘而不知有上座,未免可惜。
上座部佛教倡导“苦的止息”,以及对世间的“厌离”之心。或者极端点说,这是教导人应该以何种心态,去直接面对“生死”的教法。曾有人批评佛教是只关注“死后事”的宗教,没错!佛教,尤其是上座部,就是关注死后事的宗教。
在这里要更正一个观念,我们从小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认为人死之后,肉体和灵魂全部一次性灭亡。也就是说,我们从小就理所应当的认为,我出生之后,只活这一次,死亡之后就啥都没有了。但是,佛陀时代不是这样认为的,佛陀说有“六道轮回”,轮回之中欲望无穷,痛苦不停,你今生死亡,又会进入下一世继续痛苦。所以佛陀提倡按照佛法努力精进修行,才能跳出轮回,停止痛苦,才能有苦的彻底止息。你不是理所当然只活这一次的,佛教认为修炼成“四果圣人”阿罗汉,你才有资格只活这一辈子,那是大福报!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么可能死了就像佛陀一样,肉体和灵魂全部寂灭了?你是要在轮回里折腾,永无休止的。
所以,出家为僧,是为了死后不再轮回。永远不再回这个地球了。佛教关注的就是“死后事”!而且这是最勇猛的大丈夫才有可能做成功的,是最为值得称赞的事情。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吧,就像一群小伙伴,生活在森林里。森林每隔一百年,就会出现一个恐怖的野兽把大家吃掉。这是森林的宿命,没有人能打败野兽。所以每个小伙伴都认为,既然自古以来,每一代人都要被野兽吃掉,那还反抗什么呢?况且,这是一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关我什么事?不如吃喝玩乐,好好享受。可是,有一个剃光头的小伙伴不这样认为,他相信那个流传很久的传说,如果修炼一种经书里记载的方法,就可以战胜野兽,而且会获得永远的安宁和平静。但是,修炼这种方法,你要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松懈,要遵守戒律,要修炼内心,要禁欲,要放弃权势和财富,过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只有这样,你在面对野兽的时候,才能不惊不怖,从容不迫的战胜它。于是,这个光头的小伙伴就每天修炼,别人吃喝玩乐,他看也不看。在别人眼里,他对所有好玩的事情都非常厌恶,他就像一个精神病,甚至非常令人讨厌。而且别人也不相信那个古怪的传说,不相信经书里说的,也不相信能战胜野兽。就这样,他们各自活在不同的世界中。
以上这个比喻,就是真正信奉上座部佛教的僧侣,与平凡大众的区别。
如果你是非佛教地区,普通家庭,收入偏低的,想获得周围亲友认可的,想获得事业上一点成功的年轻人,你信奉的不是大年初一抢头香的大乘佛教,而是接近原始佛教的上座部,你要逃离轮回,你想达到苦的彻底止息,你想对世间一切产生厌离心,但你不是勇猛的“大丈夫”,你无法摆脱世俗的目光,你无法坚持单身一辈子,你无法产生强大的信念,甚至有过动摇和怀疑,你还会坚持佛陀的教法么?
不谈宗教了,谈谈写作。
关于写作也很有意思,我突然觉得,我对写作产生的力量“一无所知”。写作这件事,在我面前一直蒙着一层面纱,我以为面纱背后就是个普通的,柔弱的小姑娘,我甚至有种轻视她的感觉。有朝一日面纱揭去,我突然发现,它居然像须弥山一样高大巍峨,它居然能够产生撬动地球那么巨大的力量。
写作也分两种,一种是通过文字本身构建世界,让读者产生阅读欲望,比如乔治马丁、JK罗琳、村上春树等等。大部分小说家都属于这种类型。
另一种,是通过文字来向全世界阐述自己对世界、宇宙和人类的认识,比如庄子、斯宾诺莎、尼采、康德,大部分哲学家都属于这种类型。
小说家通过文字输出新奇、有趣、快乐、痛苦和欲望。
哲学家通过文字输出思考、价值观、批判、颠覆和构建。
以上还是狭义的写作,广义的写作包括科学家发表的论文,比如爱因斯坦只有几页的关于相对论的论文;领导的演讲稿;咪蒙写的公众号;冰箱使用说明书等等。但凡运用文字表达的,都可以称为写作。但我们今天只谈狭义的写作。
我一直在想,为何我对写作的态度一直不够端正?我本来想把这个锅甩给“原生家庭”,也就是我的父母。他们是东北普通的工人,在微信公众号出现之前,他们连报纸都很少读,更别提能够在家里培养一个写作的氛围。但是,马丁、罗琳、庄子、尼采的父母呢?他们都有写作的才能或者习惯吗?他们都为了自己的孩子培养了一个写作的家庭氛围了吗?显然不是的。而且写作与美术、音乐不同,写作的成本非常低,它不需要一架钢琴,也不需要昂贵的颜料。它只需要一张纸和一支笔。贝多芬从小家里就有小提琴和钢琴,梵高一度穷困到和弟弟借钱买昂贵的颜料。而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曹公,也写出了《红楼梦》。如果没有钢琴和颜料,贝多芬和梵高如何创造?至少从物质角度来说,再穷困的家庭,也买得起纸笔写作,唯一的问题就是有没有写作才华?
“因为缺乏写作氛围导致孩子轻视写作”这个锅,原生家庭不背。
那是我没有融入一个写作氛围的集体么?这是有可能的。我在沈阳做过文案和策划工作,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用word打字,写出领导想要的东西。我也见识过几页稿纸能带来的权势和财富,原来写作能力如此重要。在那样的环境下,也不容你不去绞尽脑汁的写!写!写!
后来转行了,去了工厂,又学了各种其他的劳动技能,远离了word,也没有了写作的氛围。每天与电钻、螺丝刀、扳子、钉子、锤子打交道。人是被环境塑造的,当然环境也是可以由人来选择的,比如孟母三迁。但究竟有多大的选择空间?又有多少身不由己,这就是一个非常混沌的因缘关系了。而且换个角度来看,无论什么工种,接触过什么人,它们也可以成为写作的素材呀。
所以,最主要的还是自己懒惰,没养成一个坚持写作的习惯。
斯宾诺莎每天打磨镜片,还能坚持写作呢,为什么我不行?因为我并没有一个非常需要表达的观点和欲望。我对于小说型的写作不太理解,甚至最喜欢的王小波,也是读他的杂文多于小说。我想探究的是世界背后的东西,而不是一个背景深广、跌宕起伏的用文字构建起来的虚拟世界。所以我想谈论的是哲学型写作。
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是庄子,诸子百家当中,从“事功”和世俗角度来说,庄子是最“失败”的一个人了。无论是当漆园吏还是编草鞋,一个连吃饭时都没米下锅的人,还有啥资格谈天论道?当然,这是现代人的观点,也是世俗之人的观点。从道家的出世角度来说,庄子正是严格实践了他的理念,而非一个言行不一的人。而且,庄子也并非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他还写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文章。如果一个人不仅毫无成就,而且无所作为一事无成,又连一篇像样的文章也不写,那他就真的是一个狗屁不如的屌丝么?真的未必,根据《庄子》记载,很多比庄子更厉害的圣人,不仅隐居山林,不从事任何生产,也毫无权势、财富和名声,甚至连一篇文章也不写,但是他们是真正与大道融为一体的人。只可惜他们超然的太彻底了,连让后人了解他们的机会也不给。
还有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极端例子,就是希特勒。虽然他是反面教材,但从世俗角度不可否认,他的“奋斗史”是非常成功的,准确的说,是通过写作走上人生巅峰的奋斗史。
作为一个美术生,他的语言天赋居然也非常了得。 德国工人党为何能慢慢走上历史舞台?就是因为吸收了这样一个不仅会演讲,文笔还非常好的小个子。这个小个子不仅会写演讲稿,还负责撰写了党章,草拟了各种规章和条例,还负责宣传工作。他找到了这样一个非常合适的表演舞台,充分把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和实践改造,融入笔端,口吐莲花,源源不绝的灌输给了每一个看到他,听到他的德国人。他用写作和演讲,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磁场,最后形成了一个危险而炽热的黑洞。试想一下,如果这个叫阿道夫的小个子,文笔极差,也不会演讲,他还能成为德国工人党的党魁么?如果没有这“第一桶金”,也许世界历史就改写了。
夸张点说,世界历史因为阿道夫的写作和语言天赋而拐了个大弯。
哲学式写作,对世界的影响是硬性的、直接的、具有实践性的。广义来看,每一个宗教的开创者,同时都是一位“哲学写作者”,哪怕他本人从未写过一个字,但是后人却把他们的言论全部记录下来。而且宗教教义也只能以文字作为载体。其他宗教、比如萨满,也以音乐和图像传达神意,但终究比较模糊,难以形成系统清晰的宗教框架。
小说式写作,对世界的影响是柔性的、间接的、隐晦的。因为小说的主体是情节、情感和情绪。人们阅读小说也是为了看看不同的人生,满足娱乐的体验,或者情感的共鸣。而非获取重要哲学观点,也不想探究世界背后的真相。但不排除,某个人因为读了某一部非常喜欢的小说,从而改变的了他的人生,甚至从此以后世界的某个历史进程因他而改变。
无论“哲学式写作”还是“小说式写作”,都是一个人对世界输出自己的价值观、理念和情感。这种输出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交流的基础,也是一个“混沌系统”里良性的因素,沉默产生误解,而交流增进理解。哪怕它释放的是“阿道夫式的暴戾”,也让你知道森林里有一只咆哮的野兽,大家一起降服它。如果有一只沉默的野兽,当你走进它时,它才一口咬住你的咽喉,那才是最可怕的。
但年纪越大,我越变成了这种“沉默的野兽”,不愿说话,更不想写字。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这句话是个魔咒,也是文字天生的缺陷和囚笼。但有的时候,还是积累了很多想法,对世界的看法,对自己的辩护。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做个不思考的人应该是很幸福的,闷声发财,低头挣钱,买房买车,买貂买包。如果稍微思考一下,又思考的不彻底,就会非常尴尬。进,不敢立大志,做圣人,修身齐家,为了“三不朽”奋斗终生;退,不敢发大愿,生厌离心,精进修行,为了“苦的止息”剃度皈依。不退不进,转身看到庄子,这个低头编草鞋的老头,身后破屋一间,衣服破洞补丁一堆,挨到近旁,问他:“嗨,老庄同志,你看我现在开始写作,还来得及么?” 庄子抬头看我,苦笑了一下说:“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想得多、做得多,写得多,比如孔子;第二种,想得多、做得少,写得多,比如我;第三种人,想得多,做得少,写得少,比如你。你呀,注定一生平庸痛苦啦!趁早别写了。”
庄周啊庄周,你的嘴可真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