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流水白日梦
文/张怡微
本文发表于2016年第七期《萌芽》。
冬天的台北总是湿冷异常,那种通体湿漉漉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两年前,每一日,我身体所覆盖的所有被褥都是没过身体的厚厚的水雾。记忆中那个2011年的冬天里,两个月居然没有停过一天雨,路上行人看似一无抱怨。即使是个过客,我都狠狠心为自己买了一双雨鞋。后来离开台北时寄放在朋友家。谁想到隔一年沧桑变化,陆生招生我又故地重游,并且,再度用上了雨鞋。
再乐观的人到了台北过冬也会抑郁。每天清晨推开窗户就能感受到盈盈水汽倾倒而下的气息,不由分说,却又催逼出耐心。像一个人晓得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之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判决。
在雨中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像蔡明亮的《郊游》里,冷雨中举着招牌瑟瑟发抖的李康生。他们从中得到了巨大的慰藉,这一个月来笑得多甜。垃圾车也总在雨夜里姗姗来迟,令望穿秋水的屋檐下,成了一个尴尬的社交场。女孩们穿着各式蓬蓬的御寒长裤,乍一看都像《我的父亲母亲》里的招娣,终于却被夹脚拖毁了意境。她们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挖屋!真的超冷的耶。我棉被超贱的,像被吐过口水。”
然而在我心中,台北女生是最不怕细雨的。前几天在午餐路上,遇到好几个滑跤的都是男生。女孩依然丝袜皮鞋,稳稳地踩过水塘,踩过湿泥,毫不心疼。她们走在路上的样子,看起来都在赴约,忠心耿耿。全台北的火锅店与烧肉店都开始爆满,那是在地冬天的趣味。好像每次ATM机中集中吐出新钞,就意味着,这座城市快要跨年。
因而每次推出宿舍楼的大门,或者推入,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是《情欲维纳斯》里的失魂女人,从暴雨中迢迢奔赴舞台试镜,演一个干燥的、高傲的驾驭者。而从西门町的电影院穿越这几个礼拜毫不停歇的雨回到山里的寝室,又觉得自己像《蓝色茉莉》中被心里的骤雨淋成落汤鸡的凯特·布兰切特。异乡最大的好处,便是很容易就能将自己想象成另外一个人,将生活变作戏中戏,“你是沿江而来沉默的革命杀手,我是阁楼里面失败的三流演员。”
这就是台北冬日最容易孕育的幻觉,能唤醒记忆深处的诸多坏事,想得太多,治愈太少。记得康拉德在《黑暗的心》里写,“我仿佛是对你们讲一个梦——完全是白费力气。”我不可能把一生中对某一时期的生命感受转述出来。“我们在生活中也和在梦中一样——孤独。”
有天早起翘了课,看了会儿《黄金盟誓之书》,一九八一年的少女成长记。有些部分写得挺好,任性,用时下的调侃说。对粗暴厌弃,充满青春里的弦外之音。但少女的老灵魂,和真正的老,还是不同的。阿城在序里写“手触热水,有热的感觉,但是你能感觉你的感觉吗?人都有情绪,但是你能感觉你的情绪感觉吗?大于感觉的感觉,和抽离感觉的领会,由这里会分出两种写作,前者进入艺术,后者进入哲学或其他。”玄之又玄,然而本来没有这样复杂。手触热水,大部分时候并不是为了感觉,也不形成什么领会。日常里大部分消磨都毫无意义。但硬要找意义,也不是不可以。
王安忆小说里,最有趣的莫过于《逐鹿中街》和《月色撩人》。躲于故事背后,有一个更好玩的问题是,叙事者怎么看少女呢。喜欢少女么?还是仅仅是生分,生分地闲看光景。像《色戒》里我最喜欢陈冲听评弹那场戏,底下的女人们暗潮汹涌,她们的事吧,她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是自在的。她没有选择,她越自在,她们才能越慌乱。然而眼下最重要的事,也不过是眼前那个喜欢的人,在唱她最喜欢的那一段,杨乃武与小白菜。
李奭学看《逐鹿中街》时,说淤积的深水顿然变成浅滩。其实太重了呀。我觉得很有意思,剥离开故事与叙事,背后还有景深,有意趣,最重要是有情绪。哪怕情绪被掩藏得那样好,自在里有道场,易太太一样的。怎么看,是最大的意义。像手触热水,烫,像直面少女们,年轻啊,做点傻事、说点傻话,都那么让人怜惜。那么写作的女人,你怎么想。有段日子,我很沉迷于这种解剖,如今又轻轻地放弃了探索的心。让小说回归小说,作家回归作家。但有人从不放弃。我以为,最会经营自己“隐含作者”形象的台湾作家吴明益就是一例,两年前吴明益暂别脸书时曾经写过很长一段告别文。印象很深的一个细节是,他说一直没有开放“追踪”功能是因为对自己的意志力没有信心,会去忍不住关注这件事。
后来的这一年,他消失在网络,写完了《单车失窃记》(简直是端出来的)。以这个世代少见的,长篇小说还标有参考书目的形式。作为方法这当然并不困难,只是一种写作意图的实现。有时我觉得作家有意图是很好的事。但没有,其实也不代表什么。关于抵抗干扰这件事,外部环境永远只是一方面。而关闭、封锁的弃绝,往往也是在对自己宣誓,好比卡通片里的人堂堂地宣布,“我要跟你说再见。”或是情歌里唱的,“人生怎可能尽如人意”。
相见时难别亦难。
去年听某老师说,艾加·凯磊是在灶爿间写作的。这对有书房的人来说,增添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不解和向往。适逢搬迁,我快要把这本小说集子捐掉了,我才意识到我每天几乎是在一个垃圾堆里打字。充满了纸、盒子、灰……这令我每天都不太想真正清醒过来,对出去走走这件事,也充满了清贫的向往。
在台湾出版《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的出版社叫“寂寞”。真是很离奇的名字。很难想象这样名字的出版社可以活下来。然而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恰是短篇好的酝酿容器,是新鲜的土壤,带着某种臭噱噱又有爆炸危险的灵韵。我记得他有一篇小说里这样写,如果你跟人家讲的是件坏事,人家立刻就会相信,因为感觉上很平常。如果你讲好事,人家反而会起疑。真是很生动。
譬如,安眠到晓日烘窗,就让人起疑。惊天动地奇人事,必然是阴惨惨的才有人缘。世间万缘是假,就有同情心的票友。生老病死之苦,就是离合悲欢之至。投其所好,则众所必往。然而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像我们在灶爿间写作的人,好像不应这样做。
我记得四年以前,我在导演吴念真的剧本课堂上,也被要求写过“寂寞”这个题目。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艾加·凯磊,导演说,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声音,是隔壁做爱的声音。我不以为意,写了一个早起要去堕胎的女子。一个人住,家里的水声都显得喧哗,电视更是有如轰隆隆的咆哮。但导演看完我写的东西问,“她是丧偶吗?”我说没有,她只是要去做手术,她养不了这个孩子。导演说,“那我看不出来,你要写出来。”这是我写过的唯一一个剧本,很快它就当机了,再也没有开启。而我曾经是一台打字机、工作狂,曾经是一个无才无德无脑、只是精力略微旺盛、充满表达欲望的青年人。我记得曾有一位编辑对我说,你现在看到一棵树都想讲故事是吧,到你像我这样,就算看到真正的灾难,也往往觉得无话可说。他说完这些话,就去苗栗乡下写作,那天夜里他喝了很多酒。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其实也没有见过他的作品,他就这样消失了,但其实我挺想念他。因为每当我觉得无话可说时,我都会想起他来。觉得惊天动地奇人事,也不过是“好惨”足以一言以蔽之。唯有这些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出来以规避现实的人,正被现实噎得说不出话来。
执笔的人,自以为和自己说话的时间多。抬头环顾周围,往往觉得已经不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但即使是这样,心里难免还是有观众的。有“追踪”,这真不好。互联网时代更是提油救火,所有的牵挂都因之前的姿态,显得格外苦涩。好像后来不真的做些什么,就白白虚度了压抑过自己的,那些光阴。
最近因缘际会,为杂志做了一些国文教育的工作。洪醒夫有一篇收入国文课本的文章叫做《纸船印象》,其实写得很好。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许多事,有些是过眼烟云,倏忽即逝,有些是热铁烙肤,记忆长存,有些像是飞鸟掠过天边,渐去渐远;而有一些事,却像夏日的小河、冬天的落叶,像春花,也像秋草,似无所见,又非视而不见——童年的许多细碎事物,大体如此,不去想,什么都没有,一旦思想起,便历历如绘。”
而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也写过类似的话。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你别以为是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我想起诗人痖弦曾说,周梦蝶告别式上你们的话都写得好像是一个和尚死了。这是不对的,周公最多情。多情人只是“离垢”,是飘蓬,是情天恨海中,苍白净洁的一介布衣。
似无所见,又非视而不见。他什么都没有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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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捕手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3-04 14:2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