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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沉香屑.第一炉香》:女人与梁山
薇龙是一个年轻版的失守的白流苏。既扛不过那一柜子华服的艳光,也扛不过美男子的调情,注定要沦为欲望的奴隶。假如她像白流苏一样经过了婚姻的残酷和手足的龃龉,她是无论如何不会上这个当的。

富豪们都喜欢“隐居”山上,除了享受那种一揽众山小的王者霸气之外,还可以拥有一种隐身山野间的自由。梁太太所住的香港半山,至今仍是豪门大户的理想居所。富豪们的生活中有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辛,向来是街头巷尾、八卦杂志注目的焦点,比如梁太太的情人团们,乔琪乔和周吉婕“不可说”的身世,梁太太和薇龙姑侄俩分别与司徒协、乔琪乔的三角关系,等等,这些豪门大户看似体面尊贵,细究起来,只怕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未必干净。山峦像一道屏幛,将他们与山下的喧嚣世俗和道德律法暂时隔开,有一种“法外之地”的特权和错觉。道德伦理的水位对于人类的约束力是呈“U”型的,极度穷困和极度有钱的人,是不会或者不用在乎那些条条框框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可窥一斑。
梁太太的家,并不像一个传统意义上家的样子,“营业”的功用远大于居家过日子。它的外型像是最摩登的电影院,可是屋顶之上又覆了一层中式皇陵式的琉璃瓦,屋子里的家具和陈设也是中西合壁,它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人赏玩的。书中称它“像是乱山之中凭空擎出来的一只金漆托盘”,这个形容可称精妙绝伦,它玲珑、精致、华贵,也突兀、妖冶、失真,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词语可以用来形容它,它像是一个高端的轰趴馆,夜夜笙歌,流水似的奢靡的宴席,以及美人,也像一个戏院,男男女女唱念做打你方唱罢我登场,更像鬼气森森的兰若寺,一个恋恋不肯老去的“姥姥”,控制着一群姿色不凡的小妖精们,勾引年轻男性来为她所用。
屋子的主人只有梁太太一人,却养了一屋子的奴仆,这些奴仆也不是寻常的奴仆的样子,她们是梁太太的影子和替身,也是她的爪牙,是她下的饵。
正如大戏开演之前,需要有些小角色出来翻几个筋斗亮几手绝话,把场子炒热起来,为真正的主角提供铺垫和烘托。在两位女主角正式交锋之前,睨儿和睇睇便担任了暖场之职。
“睨儿”、“睇睇”这两个刁钻古怪的名字显然是后来改过的,跟宫廷剧里的宫女、太监一样,她们原有的信息都被抹杀了,取而代之的是主人对她们的再造。“睨”和“睇”都有斜视之意,代表轻视及傲慢。说到丫环们的名字,我们首先想到的便是《红楼梦》。《红楼梦》里有很多的丫环,她们的名字是大有讲究的,大多取平顺婉好之意,只有宝玉房里的丫环名字出挑一些,比如袭人、麝月,贾政听了便十分不喜,觉得有失大户人家的庄重体统。梁家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商,也算得上大户人家了,可是梁太太却完全视规矩体统如狗屁,她有钱,连她的丫环也可以斜眼看世人。何况睨儿和睇睇在梁府并不能单纯地算是丫环,她们是梁太太的心腹打手,是她苦心培养的影子,是她纵横情场的重要道具。
睨儿和睇睇名为下人,过的是“副小姐”的生活,梁太太不在的时候,她们便是这座宅子当权话事的主人。穷酸女学生葛薇龙贸然上门访亲,被这姐俩好一顿践踏。按理说,上门即是客,又是梁太太娘家的近亲,身为下人应当恭敬伺候才是,可是姐俩不但当着客人的面八卦主人的私生活,还拿撩汉的事儿来互相打趣,更过分的是还动手动脚起来,误伤了薇龙连一声抱歉都没有,完全没有把薇龙当客人相待,或者说难听点,没有把她当人相待。她们之所以敢对薇龙如此无礼,皆因薇龙一眼看上去就不是有钱的主儿,完全不值得她们正眼以待。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富贵眼姐妹”。
张爱玲对这两个丫环的白描十分精彩,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两个出身下层眼界却比天还高的势利“小鬼”,她们无视礼法,无视尊卑,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从相貌上来说两个人都正青春少艾,姿色动人,睨儿是“黑里俏”,“扁扁的脸儿”,虽然脸型和肤色略有点吃亏,但是“自有妩媚处”,所以乔琪乔这样的风月老手平日里也将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若是太不起眼,梁太太也不会倚重她。睇睇则是“长脸儿,水蛇腰”,更有风韵一些,也更得男人欢心。乔诚爵士父子、英国军官、修钢琴的俄国佬等都爱粘着睇睇不放,多半是因为睇睇更漂亮,更好上手。天下女人是同行,何况是在同一个老板手下干活,难免要比个高下。可是睇睇除了相貌上略占上风,其余各项给睨儿提鞋都不配。

她们在薇龙面前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不分高下,可是当主人梁太太一出现,两个人的反应马上出现了分水岭。
当时本来是睇睇正要送薇龙出去,已经走到门口。刚刚还不知躲在哪儿的睨儿听说主人回来,一阵风似的掠过了睇睇抢到前面去了。睇睇对于睨儿这种在领导面前出风头拍马屁抢功劳的作风大为不耻,冷笑一声“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竟然丢下薇龙自个儿扭身回屋去了,大有爆炭脾气晴雯之腔调。而睨儿却利用这短短的为主人接风的几句话功夫,办了好几件事情。
睨儿把梁太太迎回家这一段每每读之都赞叹不止。一是叹作者下笔之精准,看似一大篇对话,实则一字不多,完完整整把乔琪乔与梁太太这丙个重要人物的形象和关系交待得清清楚楚,梁太太的不甘和忿恨力透纸背,乔琪乔的风流和猥琐也可见一斑。二是赞叹睨儿为人处事之精明,察颜观色之准确,递话捧哏之高妙。
睨儿一共只说了几句话,却同时办了四件事。她的每句话都带着钩子,把人和事都往自己想要的结果扯,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便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第一件事,搞清楚了梁太太与乔琪乔此行的来龙去脉。她先是满面春风地问“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听到梁太太回答之后判断二人交恶,闲闲地说“回来得倒早”,意在引出梁太太的话头,想要知道原本要晚上才回来的行程为何提前中断了,梁太太果然上钩,马上一五一十地把乔琪乔如何骗她去约玛琳赵她又如何将计就计将他耍了一道,通通倒了出来。睨儿先是十分配合地跌脚叹息,帮着咒姓乔的该死,后又拍手称快,大拍主人马屁,紧接着她又贴心地提醒梁太太明日的宴会需要补一个角儿,显得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并没有忘记本职。
第三件事情是在背后捅了睇睇一刀。梁太太本来只问了一句乔诚爵士有没有电话来,睨儿却提示梁太太,乔家老少爷们最近表现不积极,其中必然有鬼。不过一会儿,我们马上就知道了那个“鬼”就是睇睇。
第四件事是给初次见面的梁太太和葛薇龙当和事佬。梁太太虽然一见面就将薇龙往死里怼,可是睨儿这个人精却看出来这娘儿俩还有嗑可唠,马上往上递台阶,一面替梁太太洗白、开脱,一边暗暗提示梁太太不可做事太绝,到底是嫡亲的娘家人。梁太太立即领会到睨儿的好意,不但不怪睨儿多事,反而十分欣慰地笑了。
睨儿对梁太太心思的掌握可谓是炉火纯青,所以事事皆在她掌握中,她说不许皱眉,梁太太便马上和颜悦色起来,她说仔细起雀斑,梁太太马上进屋去了。
薇龙跟着进屋后听着梁太太骂睇睇,望着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的仙人掌出神。那仙人掌“正是含苞待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正当这时候,睨儿笑嘻嘻地从后面走了出来,把薇龙吓得打了个寒噤。睨儿之所以高兴,当然是因为她成功地摆了睇睇一道。薇龙未必清楚内里情由,却仍由她那渗人的笑里察觉到了危险。睨儿的形象与那圆滑、阴毒的蛇无缝重叠,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说此处是睨儿与蛇的暗喻,那么另外一处则是明示了。乔琪与薇龙第一次偷欢的夜晚,他离开了薇龙的房间,独自摸黑下山去,手里特意执了一根棍子,以防碰上蛇。可是他很快便遇上了花园里正等着他的那条蛇——睨儿。蛇善于伪装,传说中尤其爱化身为美女,美色当前,男人常常会忘了蛇的可怕,乔琪手中持着“打蛇棍”,却一点也不管用,随即上了睨儿的钩。
蛇给人的印象除了阴险,常常出其不意地攻击人,让人防之不及,一旦被咬则无还手之力。蛇的另一个特点是贪心,俗语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看似苗条身段,胃口却不小。同样,睨儿的胃口也不可小覻,社交场上炙手可热的乔家十三少爷,梁太太和薇龙都为之辗转反侧的香饽饽,她逮着机会也要分一杯羹。
关于蛇的著名的故事里,还有一篇不得不提的“农夫与蛇”。睨儿与睇睇之间的相斗还可以算是人在职场身不由己,梁太太和薇龙待她其实不薄,梁太太当她是亲信,薇龙也当她是心腹,一点也没有计较初见时她的无礼,有什么知心话儿也跟她说,谁知这睨儿竟然如同眠蛇一般,最亲密的人也不放过。
比起睨儿这份通天的本事,睇睇就是个银样蜡枪头,稍被抬举便轻狂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连自己死在谁手上都不知道。
其实睨儿要想扳倒睇睇轻而易举,为何等到薇龙要来才下手,必然是经过一番算计的。薇龙没来之前,梁太太只有这么两个人可用,就算抓住了睇睇的把柄,也不会为了一时之气壮士断腕。这也是为什么睇睇跟乔琪乔的事梁太太早就知道却一直忍而不发的原因。睨儿若贸然发动攻击,只怕梁太太也要怪她不识时务。这样深沉的心机,就是十个睇睇也不够她打的。睇睇这个傻丫头,直到被赶出门这一天还在做着飞黄腾达的梦,等到梁太太把她的退路一一堵死的时候,还要思想半天才晓得顿脚大哭。
睨儿这个人物,可以称得上是张爱玲笔下最精彩的配角,她工于心计,眼毒嘴甜,又识时务,放在宫斗剧里是可以笑到最后那种。
在《第一炉香》里,她是十分重要的一股力量。她一直在角落里冷静地窥算着,敏锐地捕捉着所有蛛丝马迹,时刻掌握着局面。梁太太和薇龙心里盘算些什么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梁太太看上了薇龙心水的卢兆麟,若不是她点破,薇龙还在睡梦里。乔琪乔第一次来撩薇龙,睨儿立即替她把算盘打清楚了,早早地预见了薇龙难逃魔掌的命运。如果说睇睇是晴雯,那么睨儿比袭人还要绰绰有余。乔琪乔半夜在花园遇到她时称她为“我大贤大德的姐姐”,十足宝玉的口吻,《红楼梦》确实是将“贤”字之考语安给了袭人的,只不过这个称呼充满了讽刺,袭人未必贤,半夜候在花园里拿人短处的睨儿也无甚德。
在“猎取”乔琪乔这一战事上,她与薇龙、梁太太之间三人可以说是螳螂、黄雀和蝉的关系。只可惜她没有薇龙的出身和美貌,也没有梁太太的钱与势,只是凭着一个无产者的精明在算计着。她的力量到底太薄弱了,薇龙和乔琪乔大事一定,她就销声匿迹,想必是薇龙将她铲除了。睨儿这个人物的虎头蛇尾是我读《第一炉香》最大的憾事。当然,也有可能跟袭人一样,凭借她深沉的心机谋得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薇龙虽然没有睨儿的奸滑,底子倒也不算太差,只是,她的失败也恰恰因为这个。她自以为聪明,却只是有些小聪明,自以为豁得出去,却又舍不得手里那点资本,自以为可以左右逢源,却落了个骑虎难下。总而言之,是个最要命的“半桶水”。梁太太有的是钱,稳坐庄家位置,睨儿是个光脚的,没有什么可忌讳,只有薇龙是一个不彻底的投机主义者,最后一败涂地。
薇龙刚出场时那一番亮相,呈现出一个训练有素的在大家庭的夹缝中谋生的小姐形象。丫头们怠慢她,她仍然不动声色地笑脸相迎,梁太太直接问到她脸上去“你爸死了吗?”她能淡定地回答“托福我爸还在”。明显是受惯了委屈的。
薇龙是否有哥哥弟弟没有交待,但是薇龙病中的回忆里,她在家的时候是和妹妹同睡一张床的,可见葛家的子女数目也是不少的,正因如此,薇龙才削尖了脑袋要为自己寻找出路。因为她知道,那个表面风光的家里资源早已枯竭,仅有的一点家底是万万轮不到她的。
她虽然自打出生后便与姑母素未谋面,但是姑侄俩骨子里某些东西是一致的,一样的胆子大,一样的主意正。她回到上海以后还是可以上学的,不过要留一级,吃亏一年。花样年纪的少女,每一天都贵过黄金,浪费一年等于是割肉放血了。再者,回去以后没有前途,顶多毕业以后家里介绍嫁一个同样徒有虚名的没落人家的少爷,过着人前风光人后咽血的日子。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她的圈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她想要寻找另一种可能。
回了上海,在全是“粉蒸肉”的环境里薇龙的美是已经过时的,可是在遍地“糖醋排骨”的香港,倾倒于她的大有人在。她是一个十分有“上进心”的女孩子,要趁着这“物以稀为贵”的优势,在香港找一个有钱的饭票。
这一切都是薇龙自己的盘算,并没有跟她父母商量过,因为在这件事上父母是不可商量的。在一个旧式封建家庭里,子女(尤其是女孩)没有资格跟父母平起平坐来商量事情,他们只需要子女绝对的服从。其二,她的主意是不能在父母面前透露的。照理说,即使不花钱,把她独自留在香港仍旧是不妥的,可是她把准了她父亲的脉,她的父亲一点也不关心女儿的去留,只要不多花他的钱,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她告诉父亲她拿了奖学金,这是一件长脸的事儿,既有面子又有了里子,堪称完美。所以,她父亲十分痛快地同意了这个计划。
她上门之前除了打好自己这边的算盘,也对梁太太这边的情况摸了底,她知道梁太太从富豪丈夫那儿继承来的遗产颇丰,又没有子嗣。她看准了梁太太老来膝下寂寞,若是能有个嫡亲的后辈在身边当然好办事。她带着这点自信去见她的天使投资人了,不过,她也知道手里的这个项目有点拿不出手,只得尽量把身段放低些。
可是梁太太绝非天使,她是一个眼光老辣的投资人,即使是自己嫡亲的侄女,那也得明算帐。她隔着扇子一瞅,便把薇龙的骨头几两重能卖出什么价钱全都称量出来了,撇清所有责任与风险,再计算了收益跟回报,三下五除二便宣布成交了。

薇龙人还没到,一柜子为她量身定做的衣服已经在柜子里等着她了,可见梁太太识人断事之准,她算定了她会上钩。
如果细细读一读薇龙初上梁府的描写,可以发现薇龙已经无数次露出虚荣的本相。她初次登门,看到这座房子的陈设,丫环的打扮行事,梁太太其人其事……她虽然也假模假式地做一下道德评判,但她真正关心的其实是它们是否时髦。她看到梁太太除了帽子换了头巾,已经在揣测着包头底下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心想她这么有钱又爱美,肯定是染过的。她分明感觉到,这儿有着一个普通女孩子憧憬的一切——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好看的漂亮衣服。而她,故事一开头作者就已经点明了,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而且是一个最爱美的年纪的女孩子,即使是穿着竹布衫,也要在外面加一件非驴非马的绒线背心。她能忍受丫环的轻侮,能忍受姑母的抢白,却不能忍住对漂亮衣服的向往。
衣服是女人心理中的一个BUG,正如豪车之于男人。拿我自己来说,看到喜欢的衣服我的骨头便硬不起来。当然,也不单是衣服,女人对于一切的“美”都有种天然的谄媚。《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去香港,虽然手头拮据得不行,还是赶制了一批“战袍”。她要去跟范柳原打一场硬仗,事关下半生的衣食,她没有什么谈判的砝码,只有这一具皮囊,因此包装尤为重要。《花凋》里姐妹们为了争夺漂亮衣服无所不用其极,《等》里诊所老板的女儿深恨自己没有漂亮衣服因而没有对象,没有对象家里是不会给做新衣服的,因此整个人都被困在这个怪圈里了。很多时候,在女人的错觉里,有了漂亮衣服就拥有了春天。
《笑傲江湖》里的仪琳初次下山,被曲非烟带到妓院里,她从小生活在寺院之中,清苦朴素,对那屋里的华丽陈设毫无反应。因为她是个修行之人,这一切的外物于她来说不过是生活用具而已,华贵与否并无分别。可是薇龙做不到,她的只是个普通女孩,她的感官大受刺激,三观也遭到冲击。她检视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自己身家清白而觉得骄傲,只因经济拮据自惭形秽。
“富贵眼”是会传染的,薇龙只是到梁家转了一圈,也长了一双富贵眼。仆人的打扮映照出她内心的自卑,任你再年轻美貌又怎样,家世清白又怎样,人们是先敬罗裳后敬人的,华服是人的名片,是人的社会属性的桌面快捷方式。她见过了睇睇和睨儿的体面,再借她们的一双势利眼来看自己,竟觉得不堪入目。
她很轻易地便投降了。
她在离开的路上回头去看梁府那座大房子,觉得自己是《聊斋》中的书生,从此走进一个鬼气森森的世界里去了。没错,黑夜将至,月将升起,白日里的属于人间的规矩都要改了,她要走进她的无边的暗夜里去了。不过有一点她却会错了意,她并不是《聊斋》里的书生,而是《聊斋》里的女鬼。
那一柜子衣服,是爱丽丝的兔子洞,走进那个衣柜去,便通往一个华彩的天堂般的世界。“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再怎么不擅词藻的女人,对于她心爱的衣服都能涌出一万种赞美来。这些衣服们的待遇也相当之好,每一件都有小香包薰着,雨季里有整排整排的日光灯烤着它们,生怕它们长霉。这个霓裳洞其实是一个美人窟,红粉佳人走进去,出来的是一个艳俗骷髅。这些衣服是一条通道,经由它们,可以通往声色繁华,只不过,她没有想到那是条单行道,去了,就无法回头了。
到梁家的第一晚,听着楼下的宴会声音,她不但不觉吵,还觉得心旷神怡。阳台像是船头,她,葛薇龙,要出海看世界了。楼下的声浪就是托着她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听到楼下的伦巴舞曲,马上想到衣橱里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给自己找个理由说“看看也好”。一如梁太太所言,假如她日后真的嫁了阔人,婚后也难免要出来交际应酬,所以,“看看也好”。
她纵身往衣柜里一跃,成功变身为香港上流社会派对中的新星。
薇龙在梁府所遇到的一切其实都是超出她经验的。虽然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看到那一橱子衣服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但却无力抵抗。我们甚至可以说,薇龙就是被自己的“聪明”所误,假如她是一个呆呆笨笨的没有见过任何世面也没有任何追求的女孩子,她不会来到梁家,更不会掉入梁太太和乔琪乔的陷阱。
写到这里我不禁有点好奇,梁太太收服薇龙,只用了一柜子华服,当初她自己又是被什么所收买呢?一箱子珠宝?还是一座大房子?
据梁太太自己交待,当年家里已经给她找好了婆家,但是她宁可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嫁给富商梁季腾做四姨太。所谓的大家闺秀为了钱嫁给一个年逾耳顺的老头做小,这是一件令家族蒙羞的事情,所以薇龙的父亲葛豫琨动用了一个斯文人能动用的最恶毒最难听的话来跟这个姐姐火拼了一场,那些话让梁太太咬牙切齿记了几十年。
梁太太如今的场面印证了当年斩断骨肉亲情也要选择做小的决定是“正确”的,她如愿拿到了梁季腾许诺给她的财富,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挥金如土的生活。她是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为了物质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当她得到梦寐以求的钱与自由以后,就需要将年轻时缺失的爱加倍找回来。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就像兰若寺的姥姥需要很多很多人的精血。
梁太太与娘家的决裂,嫁给梁季腾做四姨太,薇龙和睨儿、睇睇们甘愿沦为梁太太的门下走狗,就好比是梁山好汉落草为寇,纳了投名状。人们常称良家女子堕入风尘为“下海”,在我看来,不如叫“上山”更确切。上了这座“梁山”,丢了良家姓,从此与世俗社会的伦理正道为敌。可是,哪怕是《水浒》里的好汉们,他们每一个人在上山之前都是有过一番挣扎的,不被逼到某个份上谁也不会愿意上山的。薇龙也一样,她若能在家庭的庇佑之下顺顺当当地完成学业,她不会来找梁太太;如果毕业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她不会沦为交际花;如果她有美好的未来可期待,便可拥有强大的自信,也就不会被梁太太所腐蚀,也不会被乔琪乔所击倒。可是,从家庭到工作,乃至未来的婚姻,她都看不到什么希望。
薇龙虽然“上了山”,如果能遇到一个志诚君子,也许还有希望,可是,她遇上的偏偏是乔琪乔这种魔星,就只能落得最凄凉的下场了。
关于乔琪乔的相貌,故事里有一个十分曲折的对比。卢兆鳞原本是中意薇龙的,可他看到周吉婕的时候马上就被迷得移不开眼睛,令薇龙的心里咕嘟咕嘟直冒酸泡。这周吉婕是乔琪乔同母异父的妹妹,很多人都说她长得像乔琪乔,这又侧面证明了乔琪乔是个十分出众的美男子。
乔琪乔不单面貌绝美,他的身材和衣品也很出众,更让人难以招架的是他调情的手段。低端的风流情种泡妞的时候往往谎话连篇,一切都投其所好。而乔琪乔则反其道行之,该残忍的时候甜蜜,该甜蜜时残忍。就连向薇龙求和,也只是开着车默默地跟着她,她以为他会追上来向她解释,剖白,忏悔,疯狂地大声地抱着她的肩膀摇晃喊叫,她则用小拳拳砸他胸口尖叫着“我不听我不听”,可是他一言不发,待到她以为他会一直跟下去的时候,他却又干脆止步不前了。激得薇龙痛下决心,不走了,豁出一切也要跟他在一起。
《第一炉香》这个故事之所以好看,在于处处反传统反套路。张爱玲用一个“鸳鸯蝴蝶派”的壳子,写了一个大逆其道的故事。正常情况下,一个良家少女堕落为娼,一般是家破人亡没了出路,可薇龙不是,她父母俱全家境中产,离鬻儿卖女且远着呢;一个高级妓女爱上一个男人,对方要么是个正人君子,要么是个穷书生,身份与价值观的巨大反差才能使故事产生激变,可薇龙不是,乔琪乔跟正人君子没有半毛钱关系,也不是什么穷书生,他是个天天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是薇龙见惯混熟的男人群中的一个;那么,这个花花公子一定是个大骗子,使了无数的手段欺骗天真而纯情的小姐上当,并不,乔琪乔虽然有一身手段也撒得一手好谎,但是他在薇龙面前从来没有撒过一句谎。
如果抛开钱的因素,乔琪无疑是很多女人心目中的理想型,所以梁太太才苦心积虑想要把他弄到手。不过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价,死活不肯上梁太太的当。在薇龙的眼里,乔琪是一个毫无力量却又毛病多多的可人儿,就像一个小孩胡乱玩闹不知身边危机四伏,旁边的大人却看得揪心。一个那么妙的人,在经济上、社会地位上饱受苛刻,如同落难王子一般,激起了她近乎母性的爱。
司徒协送完镯子之后薇龙意识到她走到了一个分岔路口,要么是从了梁太太和司徒协,要么就找个靠山嫁了。如果这时候回上海,家人面前没法交差,学校那边自不会帮她打掩护,她在梁太太这儿混出的名声迟早也会传回上海。要说嫁人吧,那更不容易,身心都许了乔琪乔,嫁给皇帝老子也不会幸福。或许,这只是她自欺欺人的理由而已,她疯狂地爱着乔琪,将一切都归因于他,要想解决所有问题就只能嫁给他。没有钱,有爱也行,她以己度人,认为他是有爱的。她甚至天真地想“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然而,乔琪给她的回答是“我不能给你婚姻,也不能给你爱,我只能给你快乐。”没有爱,怎么可能有快乐?这样的鬼话薇龙都信,可见她真的已经低到尘埃里了,只要与他在一起,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一夜有月亮,一切都如乔琪的意。都是月亮惹的祸。
自有月亮以来,一切古戏和话本里头写的套路已经上演了亿万次,“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私定终身后花园,偷情的书生与小姐,院子还有一个望风的丫环。月圆之夜,书生变身狼人,淑女成为欲女。
薇龙太贪心了,以她这样的条件,本来就该心无旁鹜一心谋生的,见了那个乔琪乔,就猪油蒙了心,竟然想要谋爱。而那个该死的乔琪乔穷酸到连爱都给不起,他只能给她快乐。可是这点快乐也是镜花水月,一晚上的保质期都没有。现实给了薇龙狠狠的一巴掌,将她掴翻在地。让她完全丧失了自信。她轻率地交出了自己的珍贵的城池,被没收了嫁给阔人的入场券,以后不知将落到什么田地。

薇龙是一个年轻版的失守的白流苏。既扛不过那一柜子华服的艳光,也扛不过美男子的调情,注定要沦为欲望的奴隶。假如她像白流苏一样经过了婚姻的残酷和手足的龃龉,她是无论如何不会上这个当的。
在这座供富豪们享乐的山上,薇龙只是一个“猎物”,一只待价而沽的金丝雀而已。
她第一次上山跟梁太太谈妥下山的时候正是黄昏,看到山路尽头的月影“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里做了窠”。这是她想像中的自己——即将要飞上枝头做凤凰。
当她真正进入梁家,她又变成了院子里懵懂不清的小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到了真正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她再看到的鸟也是受伤的,“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蛇也罢,鸟也罢,都逃不出梁太太的恢恢大网。在这个故事里,梁太太是结网之人。她刚亮相的时候着一身黑,戴了一个绿色的面网,网上扣着一只绿宝石蜘蛛。绿色在山上是保护色,正如梁太太的身份所带来的迷惑性,这样一个有钱有社会地位的贵妇人,谁也想不到她能干出利用亲侄女来为自己招揽面首的事来。蜘蛛个头小,从不与敌人正面冲锋,而是默默无闻地布下天罗地网,专门利用他人的弱点,杀人于无形。
《倾城之恋》里的徐太太和《第一炉香》里的睨儿不约而同地对故事的女主角说了同样的话“找事做是假的,找个人嫁了才是正经事”。当时能供女性谋求的社会职位少到可怜,女孩子就算是大学毕业也不好找工作,所以张爱玲的女主角们绝大部分安安份份嫁作人妇,做了供在家里清水瓶中的白玫瑰,这些太太们没有一个快乐的。梁太太还在薇龙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早早看破了真相,摒弃了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应当走的相夫教子之路,宁肯跟家里决裂也要嫁给阔人做小。那少数的没有依靠家庭而是自寻出路的女孩子们,《创世纪》中在药店上班的潆珠、《半生缘》中曼璐姐妹,以及《第一炉香》里的薇龙,个个都遭遇了惨痛的挫折。当薇龙殴打睨儿泄愤时,旁观的丫环为睨儿抱不平,睨儿却冷静地叹了一声“算了,她也够可怜的。”对于同性的命运,她早已看得透透的,也算的透透的。
当然,这部小说并非女德范畴的劝世之作,作者想表达的是,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女孩子怎样都难以获得幸福,要么雌伏于这不平等的规则之下,要么铤而走险上梁山去。
如果能做人,没有人愿意做鬼。如果天下太平,也就不会有“梁山”了。
最刺心的一段是结尾处薇龙借站街的妓女揭破了自己的身份,直白地把自己归类到“出来卖”的女人里。那些婚姻里的女人呢,《倾城之恋》里范柳原有一句非常刻薄的名言“婚姻就是长期的合法的卖淫”。当一个社会不为女性提供正当的可维生的职业时,她们就只能像货物一样被卖来卖去,大多数是被家庭卖,像薇龙和梁太太这样是被自己卖,梁太太得到一笔迟到的遗产,可以过一个放浪的晚年,薇龙是被自己卖,还是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那种。
社会对于女性的围堵是360度无死角的,梁太太、薇龙、睨儿是三个想要冲破重围的女人,睨儿当然是看不到希望的,梁太太前半辈子苦耗她的青春,后半辈子纵情声色永远活在填不满的饥荒里。薇龙呢,获得短暂的甜蜜之后,等待她的只有无边的恐怖。
每一个女人的生活都不能往长远了想,未来像一个黑洞,无法长久凝视,否则会被那深渊般的黑洞吞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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