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开花的鬼面角
(一)卡佛的画像
圣普路斯车站是墨西哥城最大的车站之一。每天成千上万如潮涌般的人们在这里上车、下车,转站去墨西哥城区或者其它的城市。车站是内外两层的乳白色大楼,外楼沿用了老式巴洛克风格的建筑艺术,拱形的门墙和白色的大理石柱,因年久失修而剥落的外表渐渐露出灰褐色的地带,星星点点坠在一片白色中间,像眼疾的老妇人抹不干的眼泪。内楼则为焕然一新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抛弃了复杂的外部肌理构造,以简约大方而不失个性的构造去融合新的时代需求,是后西班牙殖民时代的象征与代表。
圣普路斯车站正门的上方矗立着耶稣受难的雕像,面朝着站前的巨大广场。圣子喷泉立在广场中央,是其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了,被花丛覆盖的圆形空心花园环绕着。每次阳光从东方升起,先是落在耶稣雕像上,其次就要洒落在喷泉的中央。
18岁的卡佛每次都要在太阳还没升起之前,就早早来到了圣普路斯广场。
“快来画像了,只要10 peso,就可以与耶稣和圣子合一张像了,只要10 peso,快来画像了。”卡佛一边手脚伶俐地将画架立好,铺开画布,摆好颜料,一边开始向路人召唤着。一张年轻又俊朗的脸,在初阳的照耀下,充满生气。
“快来画像了,只要10peso,就可以与耶稣和圣子合一张像了。先生,您要画像吗?”
“哦,您不需要,那好吧,打扰了,再见。”小卡佛拱下身子笑着问身边行过的每一个可能需要画像的人。
“这位小姐,您要画像吗?只要10peso 就可以得到一张画像,而且是油画。您可以拿到家挂在你心爱的书房里,或者是卧室。怎么都成。”一个身穿长裙而体态略显肥胖的女孩从卡佛身边走过。
“您可以把我画的很美吗?”女孩略显害羞地问卡佛。
“当然可以啊。在耶稣的照耀下,我们都是最美的。您看看这一张。”卡佛说着便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彩色的油画,上面是立在广场上的一个俊俏而瘦丽的姑娘。后面圣子喷泉勃发而出的水流,耶稣高高地立在最上面,显得一切都是如此渺小。
“您看这个,美吗?您也可以如此美的。让我来为你画吧,好吗?”
小卡佛说话的语气很好听,像春天林间走过的悉悉索索的风。
“那好吧,先给您钱,先生,10 peso。您收好。”
“谢谢!谢谢!”卡佛双手捧过姑娘的钱,接着说:“姑娘,您到对面的椅子上坐好。尽量保持不要动,好吗?”
姑娘走到对面的椅子上,捋了捋披散到肩膀两侧的头发。微笑着,像园里的春花。这姑娘虽然体态丰腴了点,但倒也不算胖。整个看起来,是让人十分舒适的。
卡佛习惯用左手画画,他先用最小号的油画笔,沾了褐色的画墨,认真地勾勒出姑娘的轮廓,先是长发,肩头,上身略微隆起的乳房,紧接着是眉眼和嘴唇。简单的几笔之下,姑娘的轮廓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画板之上了。紧接着他便用大一点的画笔,开始慢慢地将局部较大区域的部位认真涂画着。卡佛囧囧有神的大眼睛一会瞥姑娘一眼,一会又紧紧盯在画布上。那是一种充满深邃和纯洁的目光。大约过了半小时,卡佛停下了画笔。
“姑娘,画已经好了,您过来看下。”卡佛用右手抹了一下额头,对姑娘说。姑娘欣喜地几个大步便奔到油画的面前。一个体态丰腴而多姿的女人的形象出现在她的面前。面带微笑,唇红齿白,肩发坠落在隆起的乳房上方,右手抚在左手的上方,温婉而多姿的端坐在那里。
“真是太美了,上帝啊,太感谢了。”姑娘抱住卡佛的脖子给了他脸上深深的一吻。“你真的太棒了。”小卡佛在这一吻一下,脖子变成了刚拔出的红萝卜。
他俏皮地嘿嘿笑着,然后说:“等墨干了,您就可以把它带回家了。”
“我应该把它挂在哪里呢?书房还是我那铺满鲜花的卧室?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亲爱的,太感谢了。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没发现自己这么美过。”姑娘情绪有点激动了。
“你知道吗?从前他们都嫌我太胖了。因而我很自卑的。”
“你看到画上面的上帝了吗?看到了,对吧?所以就不要再感觉自己不好了。我们在上帝那里,都是唯一的,最独特与最美的。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你,也不会再有第二张这样的画,你看看耶稣,高高在上看着我们,多么美好的世界。”卡佛说着,将干了墨迹的油画卷起来,送到姑娘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似乎还有些激动,可洋溢欢喜的脸上仿佛又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愁绪。
“我叫卡佛。圣普路斯的卡佛。你可以这样叫我。”
(二)弗丽达的困惑
卢瓦达尔湖的春天总是短的。
小杰弗里最近总是闹不开心。小家伙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听说里拉要从卢瓦达尔湖的另一岸撑船回来,小杰弗里就一直要闹着去划船。那天太阳很大,照进院门前深蓝色的湖水里。远处层峦起伏的低矮的山丘布满各色的野花与嫩青的绿草。这个时节,却有巨大的橡树叶子,早早地便落下来,落在静静的湖面上。岸边深褐色的水藻从湖底伸出手来,仿佛要把那几只可怜的橡树叶抓进水里去。
里拉不在家,坐在轮椅上的弗丽达着实拿这个小家伙没有办法。小杰弗里总是闹情绪,这让弗丽达很是不开心。
“好了,好了,杰弗里,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们再等一会好不好?就一会?等他回来我们就一起去划船。划到对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吗?”
弗丽达一边努力拱下腰,伸手去捡起杰弗里扔在地上的玩具,一边哄着他。弗丽达知道,丈夫是不会同意让杰弗里再去划船的,但为了暂时安稳彼此的心绪,她也只好这么对小家伙说了。
不一会,杰弗里慌忙失脚从屋里跑到湖的这一岸,大声喊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弗丽达忙推着轮椅的双轮紧紧跟在杰弗里的后面。
“杰弗里,离湖水远一点。你听到了吗?”弗丽达大声喊着。
里拉确实从对面撑船过来了。木船拨开浮在水面的树叶和水藻,缓缓地行在荡起的波纹中间。
“我回来了。”里拉从船上下来,拥抱了一下弗丽达。弗丽达亲吻了他的额头。
“今天怎么样?有没有收获?”弗丽达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盯着丈夫的双眼。
“一如往常。”里拉垂下双头。没有回应弗丽达的眼神。然后抱起小杰弗里,说:“小家伙在家有没有听话?是不是又惹妈妈生气了?”里拉把杰弗里挠的咯咯直笑,嘴角却闪过一丝悲悯愁郁的情思。弗丽达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有说。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了,里拉又是空手而归。在他失业之后,整个家庭又多了几分沉重的担子压在里拉的肩膀上。在这之前,这个家虽然算不上很幸福,但却是有着欢声笑语的。特别是在弗丽达出了车祸之后,这个家庭幸福的光景也每况愈下了。
弗丽达是一位大学的油画教师,在她没有遭遇车祸之前,一直在大学任教,深受学生们的爱戴。可在小杰弗里刚出生的第2年,也就是两年前,弗丽达遭遇了一场重大的意外,成为那场灾难里唯一死里逃生的人。这在别人看来,是十分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可在弗丽达看来,这样在轮椅上度日如年,倒不如死去的爽快。最让弗丽达无法接受的是,她再也无法到处去看美丽的风景,并把她们铺在充满想象力的画布上。这是造成弗丽达悲观情绪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因而当时光着实让人觉得无聊,弗丽达便要丈夫把她推到门前的湖边,然后在面前立一面大大的镜子。画眼前的风景,画镜子中的自己。
她是十分漂亮的一个妻子。略微卷起的褐色长发披在后背上,有时她会将它卷起,盘在头顶上。细长的眉毛下面是大大的一双眼睛,通常她的眼神是深邃而坚定的。微微隆起的嘴唇不大不小,躺在高挺的鼻梁下面。因而弗丽达每次给自己画画的时候,总会想着,难道我每次都要画同样的自我?千篇一律的器官的位置,永恒不变的自我的表情?于是弗丽达在绘画的过程中,渐渐展现多变的艺术风格。
先是给自己的外表加上华丽的印第安人风格的服装,头上插着鸟羽。然后再加上空旷的原野作为背景。原野是一片荒芜,没有任何生气,干枯的古树和弗丽达一起立在空旷的原野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后来弗丽达的画风又转向表达内心的自我。抽象意义上的表现内心的悲痛和忧郁。因为在以后长达数年的生命里,疼痛和死亡都是随之伴着她的。因而她用自我的画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沉郁与苦闷,来表现生命和死亡。弗丽达的内心是充满矛盾和困惑的。
“爸爸,我要去划船。”小杰弗里又开始吵嚷着去划船。
里拉没有理会他,推着弗丽达的轮椅走向了那个屋顶是蓝色的湖岸房子。这个房子是当年弗丽达的父亲去世时唯一留给她的遗产。也是弗丽达出生的地方。
小杰弗里踱着脚步跟在身后,拍着小手叫着:“带我去划船,带我去划船·······”
快要黄昏了,太阳藏进了远山的怀抱。深蓝色的湖水上依旧飘荡着孤零零的几片橡树叶子。
(三)卡佛的情思
“只画了四个人,哎。”卡佛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内心这样轻叹着。估计今天是这段时间以来,最糟糕的一天了吧。不过一想到那姑娘的一吻,他脸上又洋溢着笑了。要是那个姑娘再吻我一下,该多好,他想着。卡佛心头的玫瑰花要盛开了吗?
卡佛住在圣普路斯车站不远处的单身公寓里。一排红色的三层阁楼中间的一隅。这是他花150 peso 每个月从朋友那里转租过来的。在圣普路斯已经算是较低的租金了。正门进去,是卡佛的书架,上面却摆满了画布、颜料和没有完成的一些画作。那是一些风景画,准备送给朋友的。房间的一角是一张双人床,床头上方横挂着一副18世纪风情的油画。是一架灰褐色的帆船,在黑暗中准备起航。高山隐隐约约出现在海的一边。
卡佛脱掉了外套和鞋子,走到公用水池边去洗了脸,饭也没有吃,就躺在床上了。他一直在回想着今天他在圣普路斯广场为那些行人画画的场景。一位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老人说:“快要去见上帝的人了,却从来没有自己的一张画像。我呀,一定要在死之前和上帝合一张像。”他坐在卡佛的对面的时候,布满沧桑的一张脸,深如沟壑的皱纹刻在脸上。卡佛认真地为他画了可能是他此生仅有的一副画像。
一位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大概只有几个月大的样子。母亲说:“孩子是在路途中出生的,正好行在了圣普路斯的时候,孩子顺利地生了下来。我要感谢上帝,赐给我新的生命。所以你要给我和我的孩子画像,等他长大了,我要告诉他,你是上帝在圣普路斯赐给我的。”卡佛给孩子画像的时候,孩子一直不停地在哭泣。挥舞着小手。母亲便掀起上衣,把奶送到孩子嘴里,这时孩子才安静了起来。母亲看着卡佛微笑着。一副半露乳房的母亲与孩子在一起的画像在卡佛面前呈现出来。
最后一个来找卡佛画像的是一位异乡人,穿着迥然不同的异乡风格的衣服,耳朵上缀着巨大的耳环,半裸的上身是青褐色的纹身图腾。卡佛问他来自哪里,他仿佛不太能听懂卡佛的话,只笑着,默不作声在卡佛对面坐着。眼睛盯着卡佛身后的耶稣和圣子。已经是黄昏了,暮光四合,最后一缕日光照在卡佛年轻的脸上。圣普路斯车站的行人都走了,空荡荡的,车站二楼的灯光亮起来。异乡人拿起自己的画像,和卡佛深情地拥抱,然后挥手,径直走向了空荡的车站中央。卡佛在想,他是去哪里,还有可以载他远行的车吗?
可更让卡佛回忆的,还是第一位要他画画像的姑娘。他为她作画的每一笔似乎都已经刻在了心上。因而记忆如此深刻。姑娘的眉眼,微笑,虽不算漂亮,却如圣光洒在卡佛纯洁的心上。他甚至都忘了问她的名字,因而有些懊悔。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
夜深了。黑暗全部降临,圣普路斯的大街上,已经是空荡荡的了。卡佛依然辗转在床上,对面街道的灯光照进他床头的油画上。卡佛心想,姑娘,在梦里我们一起远航。于是渐渐地,他便沉思进幽暗的梦中了。狗吠声传来,大概又是匆行在圣普路斯的异乡人来了吧。
(四)卢瓦达尔湖的来信
弗丽达最厚爱的一位女学生寄来信件了。里拉到门口的邮箱里,将全部的信捡了出来。小杰弗里在门前的花园里一个人玩。里拉没有去管他,径直走向房间里。将弗丽达推到门前的园子里,并把信递到了她手里。
弗丽达手里接到信件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幸福的表情。内心积郁的狂躁与愁苦不安此刻似乎也渐渐凝固在那里,再也无法扰动弗丽达的心。弗丽达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等里拉回了房间去做自己的事情,这才展开信来去看。
里拉曾经是远近闻名的一位壁画大师,为城里很多著名的建筑设计壁画。可在经济萧条的境况下,新建的建筑越来越少,因而可以让他维持生计的工作也不够养家糊口了。里拉划船到湖的另一岸去,是弗丽达的主意。弗丽达想让里拉拿她的画去对面的艺术馆卖。每天那里都会有很多的游客聚集,去参观内室的画展。弗丽达想,我虽算不上有名气的艺术家,可我的画像也自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如若遇到赏识的人,再好不过,遇不到,也算不上损失。因而里拉在空闲的日子里,总会去湖对面的艺术馆,将弗丽达的画拿出去卖。
有时运气好了,会卖出去很多副,有时候运气不好,就一副也卖不掉。特别是弗丽达后期的一副画作,很少有人赏识。充满扭曲、血腥和死亡。画中的弗丽达身着华丽的服饰,头顶着一只黑色的乌鸦,她半张着嘴,心胃肠肚都从口中向天空喷发出来。还有淋淋的血滴在背景的荒漠上。巨大的仙人掌正盛开着鲜花。一夜之间,就会凋零。
此刻的里拉有些疲惫了,他在卧室里躺着,什么也没有做。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床边细碎的花纹上。花纹也是一朵巨大的仙人掌花。
弗丽达读完女学生的来信的时候,失声痛哭了。她叠起信件,放进前侧的上衣口袋里,望着对面平静的湖面,失声痛哭了。小杰弗里上前来,安慰妈妈,用小手去抓妈妈脸上的泪水。里拉也听到了哭声,从半梦的状态下醒来,走到门外去。
“弗丽达,你怎么了?”里拉蹲在轮椅面前,为弗丽达拭去眼角的泪水。
“里拉,我心里好难受。我觉得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我心里好难过,我是有罪的。”弗丽达还是如此伤心地哭着。
“亲爱的,别难过了,我知道你的痛苦。你不是还有我吗?还有小杰弗里,你看看他,多可爱啊。这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你知道吗?”里拉用大大的手掌抚在弗丽达的脸上。弗丽达看着丈夫深爱着她的双眼,哭的更加伤心了。
“里拉,你不要这样爱我了。你越是这样爱我,我觉得自己的罪就越深重。你知道吗?”弗丽达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里拉开始有点疑惑了。
“我爱你,你也爱着我。这是多么公平的一件事情,为什么你说不让我爱你了之类的话?”里拉问弗丽达。
“我是有罪的。你看看我的那些画,都是多么痛苦的内心啊。我觉得我生的价值已经越来越小了。我是爱你,也爱杰弗里,但你知道吗,我的心是完全不能被此填满的啊。”弗丽达积郁在内心的愁苦与矛盾终于在这一刻如奔涌在火山口的熔岩,要喷薄而出了。
弗丽达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到里拉的手里。里拉打开信,才明白弗丽达这一番话的道理。信封是粉红色的,一根红色的丝带铺在信封的表面,信来自圣普路斯,寄信人署名是:兰奎娜。
“亲爱的弗丽达:
你在卢瓦达尔湖畔的生活还好吗?我十分想念和你在校园的那些日子。时间过的很快,我马上就要走了。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你会想念我吗?
虽然你再三叮嘱过我不要给你写信,可我还是写了。你知道那份思念有多沉重吗?特别是当我走进空荡荡的我们一同居住过的那间寓所,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抚摸你枕过的枕头,内心就是一片荒凉。我总是幻想着,这张床的另一半依然残留着你的体温。可无论如何,我再也感觉不到了。
弗丽达,已经两年了。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你虽身残,志却如此坚定。我知道你是要强的一个女人,这也是我爱你的原因所在。因为我在你那里,才可以找到此生最大的安稳。我拥抱你的时候,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日。你不嫌弃我的自大,不厌弃我的缺点,在我怯懦和自卑的时候给我力量,你背负着一切爱着我。我是多么幸福的人儿啊。可上帝为什么最后却对你这样?
上帝应该这样对我才是?不是吗,弗丽达?
我是引诱你背叛家庭的那个人,我让你深深的爱上我,让你在内心里给我留一个任谁也无法夺去的位置。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弗丽达。我知道里拉也深爱着你,我也明白我和你之间是永远不伦的爱情。因而你被上帝驱走了,牢牢困在了卢瓦达尔畔,去过你或许本该应有的此生。
弗丽达,我从未叫过你老师,因为我害怕这样的措辞会让我错失你给我的哪怕一丁点微小的爱恋。因而我都是叫你的名字。因为那样我才觉得,我们彼此是平等的。我爱着你,你也可以如此爱着我。
弗丽达,我就要走了。去寻找一个人的故乡。去把他最后的残骨送到原乡。他本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我,他依然还是那样的阳光。多么俊朗的少年,多么美好的人生。却死了。你觉得上帝公平吗?你为了我,终身致残,他却为了我,一命归天。到底我上辈子欠了你们什么?内心要承受如此的惩罚。
你知道吗?那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男孩。就这么死了。我也是爱他的。你知道吗?我不只爱你一个。我对他的爱和对你的爱是不同的。我对他的爱是盛夏瓢泼的大雨过后残生的一朵夏花,在倏忽而逝的阳光下只开了那么一段时间。我对你的爱却是荒漠里那朵永不颓败的仙人掌花,虽开在深夜,即日而谢,可在我内心却是永久的。是永久让我信服的希望所在。
弗丽达,我爱你,爱你的长发、你的眉眼,爱你的身体,更爱你的灵魂。可在上帝那里,这一切都是有罪的。因而我也要抽身而去了,为那段生死相隔的爱情。而不是为我们那段无法得以见上帝的苦恋。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玩笑。
你有你的家,有你的苦痛,有你的悲悯,我也有我自身的所在,我内心的悲苦,我也有那些无法揭开的过往。我只告诉你我一个人的悲痛。因为只有在你的心里,这样卑微的爱才算是有价值的。
弗丽达,再见。继续你的绘画吧,那涂满你内心愁郁与痛苦的自我的画像,希望在你一如既往的目光里还可以瞥见那么一点点你对我爱的回应。
————兰奎娜。圣普路斯车站,在前往坎昆的列车上。”
里拉看完整封信,用一种无法相信的眼神望着弗丽达的双眼。小杰弗里这时也不闹了,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
门前园里的花正开的正好,一朵缀满了蜂和蝶,一朵却孤寂地摇曳在湖畔的风中了。
(五)最后的遇见
卡佛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雨天了。已经过去将近半年了,卡佛依旧每天出现在圣普路斯广场。但他内心感觉缺失了一点什么,目光总是在人群里寻找,渴望再一次望见一个姑娘的身影。那位身穿长裙,体态丰腴的姑娘。他起身穿上外套,想着:今天她会不会再次出现在广场。我多么热切的想再一次见到她,哪怕只要知道她的名字,也是好的。
卡佛依旧像往常一样,背起包,走到圣普路斯广场。虽然是雨天,可依旧行着很多的人了。卡佛在广场前撑起巨大的遮雨伞布,摆好了画布、颜料和椅子,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可这次估计画不到耶稣和圣子了,因为被伞给遮住了。但这对于卡佛来说,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广场的耶稣和圣子已经牢牢刻在了他的心上,就像那位姑娘刻在了他的心上一样。
今天要作画像的人更少了。不大不小的雨,催促着这些旅人行的更快了。
这时对面有个身穿长裙的姑娘向广场走进来了,卡佛眼前一亮,似乎是晴天了。
他叫着:“哎,姑娘,快来画像了,只要10 peso,就可以与耶稣和圣子们合一张像了,只要10 peso,快来画像了。”姑娘听到了他的叫声,她一开始没有看到他,大概被雨布遮住了吧。她看到他时,就走了过来,面带微笑,脸上却挂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卡佛看到她时,心想,感谢上帝,果然是她!
卡佛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把椅子搬过来,说:“坐,坐,今天免费给你画画像。好吗?就画这一次,然后····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卡佛在说“走”字的时候声音特别低,低进泥土和尘埃里,低进沥沥的雨声中。
姑娘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在卡佛的对面。卡佛提起画笔,却不想去画下第一笔了,因为大概这样时间就会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卡佛望着对面的姑娘,姑娘笑着,眼角却溢出了泪水来。
“姑娘,你为什么哭了?”
“我只是感动而已。没关系。你继续画吧。”
卡佛看着心上的人儿哭了,手开始颤抖了,他想把那几滴晶莹的泪珠画上去,可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姑娘,想哭就大声哭吧。即使你哭,也是美的。”卡佛说这话,内心却满是痛苦的。
“你看到我的微笑了吗?我嘴角的笑。我是幸福的。所以我的泪水也是幸福的。”姑娘强忍着泪水,笑着。
“姑娘,我画好了,你可以过来看看吗?”
姑娘缓步走向前去,看到微笑的一张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耶稣受难时痛苦的表情,在画布和雨水中若隐若现。圣子喷泉没有喷出水来。雨倒是越下越大了。
“我要走了,卡佛。画像留给你吧,算我给你的永久的纪念。”姑娘开口说。卡佛为此表示惊讶,她依然记得他的名字。
“你要去哪里?”这时卡佛才望见姑娘背后一大堆用雨布遮起的包裹。
“去坎昆。从圣普路斯出发。”
“去干什么?”卡佛有些失落了。
“为一个永恒的人。”姑娘说着,最后目光坚定地看了卡佛一眼,上前去给了他深深的一吻,然后作别。
“再见了,卡佛。”姑娘转身。
“哎,哎···不要···你···你叫什么?”卡佛伸出手去,抓住姑娘的衣襟。眼神恋恋不舍地看着。
“我叫兰奎娜,坎昆的兰奎娜。”
姑娘一脸笑着,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落在唇上。卡佛望见伞外的雨天更加阴沉了。
(六)被遗忘的失落
兰奎娜登上去往坎昆的列车,雨还在下着。她回想着在这个城市的那么多年,回想着她和弗丽达之间的温存和情谊,回想着如风的往事,潸然泪下。兰奎娜终究要走了,离开这坐城市,去找寻另一个地方。其实兰奎娜是可以看得出卡佛的眼神里所流出的爱慕的。可她不能给他任何回应。她就要远行了,为了活着的弗丽达和已经死去的那个男子。
在弗丽达车祸致残离去之后,兰奎娜一个人孤苦地活着。她想念弗丽达,可她终究无法再与弗丽达在一起。她似乎也看透了这样的爱,在上帝的教化与道义面前,这多么难以为人所容。她悲苦地过着一夜又一夜,直到有一天,一个叫 D 的男子闯进她的世界。他给她最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给她所能给的所有的爱。
兰奎娜觉得自己是自私的。他爱她,而她仅仅是因为在那样的境况需要有一个人爱她而已,就答应了他。D在陪伴兰奎娜的日子里,给她所有的爱与关怀。每次她和D做爱的时候,她总会想到弗丽达,想象着是弗丽达在深夜里拥抱着她,给她爱与吻。她只是偶尔给D的爱一点可怜的回应,内心却想着远在卢瓦达尔湖畔的弗丽达。
兰奎娜的内心是痛苦的。悲不能言,她不敢去面对自己的心了。当她踏出去那一步想要再去爱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爱不了了。在与弗丽达深爱之后,她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了。D 经常会说:兰奎娜,你爱我吗?我总感觉哪里缺失了点什么?是不是我不够爱你?
兰奎娜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紧紧抱着D,默不作声,内心却一直作痛苦的回应。
那是灵魂与肉体之间被隔离而痛苦呐喊的声音。
D 在不经意间翻看兰奎娜的日记的时候,发现了她内心的秘密。才得以明白长久以来这样的爱的困惑,到底是为何。D在几日之后死在圣普路斯和坎昆之间唯一的铁轨上。圣普路斯是他的爱之地,坎昆是他的故乡。
在坎昆的习俗中,异乡人死去后要埋在自己的故土里,灵魂才得以升天。在D化为一团灰烬的时候,兰奎娜将他残存的尸骨包在一个小盒子里。她要去坎昆,为他做最后一件她可以为他做的事情。
兰奎娜曾问过自己,你爱过 D 吗?D 也同样问过兰奎娜同样的问题。此刻兰奎娜多么想回答,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兰奎娜的答案就是:“D,你知道吗?我不只爱你一个。我也爱弗丽达。我对你的爱和对她的爱是不同的。我对你的爱是盛夏瓢泼的大雨过后残生的一朵夏花,在倏忽而逝的阳光下只开了那么一段时间。我对她的爱却是荒漠里那朵永不颓败的仙人掌花,虽开在深夜,即日而谢,可在我内心却是永久的。是永久让我信服的希望所在。”
大概兰奎娜早日说出这句话,是比较好的。因为那样的话,D的内心应该是有所宽慰的。他终究可以得到那么一点安慰再死去。可是终究没有。
兰奎娜坐在驶往坎昆的列车上,窗外是一片昏黄的沙漠。大概圣普路斯的雨天在此刻也早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照亮远处昏黄而起伏的山脉。巨大的仙人掌立在岩石的中央,成群结队地向上帝朝拜。D 的故乡越来越近了。可兰奎娜的心却越来越远。
兰奎娜下了车之后,搭乘载着3个男人 4个女人的驴车,进一步向坎昆出发。这一段,全是荒漠了。漫长的小路从长满仙人掌的丛林一直蔓延至群山之间,然后消失不见。兰奎娜被扬起的沙尘迷住了双眼。一个唱着圣歌的老人在驴车上大声唱着,昏黄的大地上太阳要落下去了。黑暗就要来了,兰奎娜流下最后的泪水,这样想着。
兰奎娜一直在想,我和 D 都注定成为被永远遗忘的失落,只不过一个死去,一个比死去还痛苦地活着。
(七)鬼面花开
圣普路斯和坎昆之间的荒漠上,生长着一种仙人掌,开在昏黄的乱石和礁岩之上,夜里开花,白日而凋谢,它们有一个寓意它们璀璨,短暂而瑰丽的一生的名字——晚上开花的鬼面角。这种花在弗丽达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旅行的过程中便看到过。巨大而鲜丽的颜色,像吸噬了世人的血,因而见不得光明。
你在我流下的鲜血里
是否望见了你的影子
那是蜷缩在母亲子宫
的
微小的粒子
当坠落进大地的时候
上帝便出来
大声叫着
看吧!这就是你要的人生!
卡佛最后一次出现在圣普路斯广场也是在那样一个雨天里。依此营生的方式渐渐无法让卡佛生存下去了。他放弃了广场艺术,内心却越来越光明起来。他开始画更多风格的油画了。不单单是人物,还有大地、海,还有星空和宇宙。他依旧怀念那个叫兰奎娜的姑娘,偶尔拿起仅存的那张画像,一个人站在窗前,怅然许久。那个在他生命里只出现了两次的姑娘。后来卡佛离开了圣普路斯,回到自己的故乡。
他说,此生,再也不作异乡人。也不愿让自己的心再去流浪。
兰奎娜在去了坎昆之后就再也不知去向。弗丽达曾想通过各种方式找到她,但所有的音讯都一去而不复返。兰奎娜是否还爱着,那些内心的伤痛是否能够愈合,再也无可得知了。
弗丽达最后收到丈夫的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她正在湖边画画,依旧是画自己。这次她画的是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横躺在巨大的白色床单上的一具睁开眼睛的尸体。头是弗丽达的头,戴着盛开的花冠,身体却干枯如盛夏雨后被阳光抽干水分的一颗葡萄,孤独地横亘在那里,眼神淡定而充满忧戚。房间的窗子外有一株巨大的鬼面角,正怒放着,伸到窗子的另一侧去。画的名字便叫做《晚上开花的鬼面角》。
又过了几年,弗丽达死在卢瓦达尔湖畔那个也是她生之所的蓝色小屋里。身体痛苦地扭曲在轮椅上,头搭在轮椅扶手的一端。窗外的湖边下着瓢泼的大雨。湖边的橡树叶已经褪尽了,秋意正浓。远山也变得更加昏黄。
D 坟墓旁边的仙人掌花却始终没有开放,据说,上帝把他的一切都带走了。
(完)
后记:你觉得青春的痛是什么?是爱不到那个人,还是爱了之后又活生生被剥离,流着鲜红的血?你觉得肉体的痛和心灵的痛哪个更让人刻骨铭心,哪个更让你觉得活着其实就是一种折磨?在这篇文里,每一个人都是因爱而痛过的。灵与肉的隔离,痛不致死却如死。
【此文全过程在Jaques Morelenbaum和Antonio Pinto的合体配乐《Central do Bradil》中完成。感谢这首优美的曲子。钢琴独奏后加入大提琴浑厚的弦音所呈献出的悲悯与温柔的情怀让我对墨西哥高原和大地有了进一步的联想。文是我内心的观照,也同样是这首音乐的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