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记

11/1

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就忽然意识到，我不会有时间读完所有想读的书，抵达所有想去的地方，看完所有想看的电影。我永远不会停留在最好的年纪，或许，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活着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胜利。很多年以来，我疯狂买书，下片，听歌，随意到一些陌生的地方，爱我所爱，一起虚度着时光，有时暴饮暴食，偶尔极近大悲大哀复大欢喜——就好像我要永远活下去一样，其实这些统统只能算作生命中的一种消耗。如今，我不怎么关注新书了，也不怎么听歌和看电影了，再不留意任何与时尚潮流相关的话题了，对于想去的地方仅仅作走神状，至于走心、走肾、走肺、走胃等，皆大类若此，因为我会受不了诱惑。

11/5

艺术应该注意的是真实，真实就是一切，真实就是胜利。对于一个人来说，真实就是最好的一部分。我们很多时候崇尚真实，是为了抵抗活着所赋予我们的一般性。美学是把人同具体事物联系起来的，它绝非虚无缥缈，而是有所凭借；它绝不意味着苟同，而是尽可能去尊重存在本身。当然，我们所说的艺术，绝大多数的时候只是一种技术。技术是想象和可能存在世界的最大敌人——有用，高效，实际——其实无用，也就是没有目的，反而更容易抵达一种意想不到的神圣。偶然，等于纯粹。

11/7

九曲回水乍一弯，千里乌江老画船。 桃津柳隐香犹在，云崖雨舒梦仅传。 八面风声总扯拐，十年电光半倚栏。 踏歌行罢轻车疾，龚滩匆匆又淇滩。

早知边城毗酉州，洞里桃花随水流。 有这世界好好睡，无梦反惹一身愁。

11/8

艺术中唯一的真实就是想象。就像塞尚画苹果一样，青苹果，红苹果，四处散落的苹果……在他的270幅静物中，大多数都是苹果。他笔下的苹果也是最不像苹果的苹果。每次看到这些苹果，首先想到的不是吃，而是光，一种凝固的色彩，白色画布上的永恒生长。他曾在给左拉的信中写到：每天我都在画苹果，尽管百般艰辛。我只有在画苹果时才能感到清醒。后来有人认为苹果对他而言相当于女人，实获我心。如人所知，塞尚渴望画女体，但他深恐在女模特儿面前出丑——他顾忌本身的冲动会由于想象力自由激发在绘画上——这在他较年轻时，会导致暴烈的激情出现于其画中。

11/9

暴力都是为了权力。是控制，也是反控制，是继续维持。强奸，扇耳光，抢方向盘，开地图炮，乃至种种巧取豪夺，渣浪新闻下的谩骂——所有这些带有攻击性、威胁性、胁迫性、晒宝性的行为，无不提醒对方，还有围观者：我比你们牛逼。

11/10

袍哥，一说源自哥老会，据我个人的推测，和清初“湖广填四川”有很大关系。大量的移民来到四川，需要抱团，共同找活路，就产生了这样一个东西。袍哥不是土匪，和吴越地区的士绅阶层一样，当上不能达天听，下不能接地气时，都有维持社会秩序的功能。所不同的是，袍哥谁都可以嗨，谁都可以超，他们的社会职能大于他们的政治职能。据20世纪40年代的资料统计，袍哥人数，有人说达到了四川人口的一半，也有人说达到了三分之二。据袍哥范绍增的估计，四川成年男子，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袍哥，可以说是全民皆袍。 11/11

芦花两岸雪，江天一痕秋。 高楼凭栏远，无赖是横眸。

11/12

清末成都学道街有旧书店十多家；抗战时成都旧书业达到巅峰，西玉龙及附近玉带桥是当时全国有名的古旧书籍一条街，加上青石桥街等处，旧书店不下一百家。千禧年前后，旧书业主要集中送仙桥、草堂寺、昭觉寺、文殊坊、川大、财大等处。从九眼桥到川大后门一条小街，一路有上百个书摊。今除送仙桥旧书市场半死不活之外，皆不存。

11/13

—20米，35℃，小火车，猴儿车，竖井，矿车……让我一身鲜红，如此深入地球的肌理。因全程不能携带手机，我还是用头灯、用手、用脚——满地一闪一闪的石英花，人类的脑洞有多大，留下的黑洞就有多大，地球上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痕。一眨，一眨——水声淙淙，地下温泉，地下湖……时间在崖壁滴水中反复逝去。如果这时再来谈凡尔纳，谈《盲井》《黑暗侵袭》等洞穴电影，谈人类永不止歇的创造力——那么创造也是一种破坏，最先窒息最先被扼杀的将是人类自己。

高楼上尽又重楼，再上楼时已碰头。 十年飘飘何须问，放胆文章拼命酒。

云上明月总悠悠，空床怎能敌素秋？ 穷尽高楼无限恨，江咽不尽许多愁。

我喜欢那些简单、宁静的幸福。或者就像：“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仔细想想，奢侈，太奢侈了。如此速食时代，要做到动心而不逾矩，难，太难了。

11/14

拂云梦终去，看山水独回。 等闲花寂寂，香冷老烛台。

记得刚离开学校时，有朋友劝我去山城附近的庙里读半年书，管吃管住，且无任何支出。只是当时的少年心气按耐不住，后未果。有时想起来，能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上一阵子，任意地读点书，又何尝不是一种福分呢！今天一天走下来，翻了几个筋斗，看了几座庙，发觉山城的寺庙有几个特色，值得让其他名山宝刹借鉴一下：寺庙基本不收门票，可谓不贪，无论有没有钱，皆可“入我门内一笑逢”，无槛内槛外之区别；僧尼可以同处一寺，龙凤元素都能共融，无男女阴阳之区别，真正可以做到无我；以前读余华《活着》，有一首歌谣：“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当和尚”，这儿的很多寺庙正是如此，似乎都能把人生收作一处，带有养老的一些功能，至于能不能做到无生无死，那我是不知道了。

11/15

华岩寺，因洞生灵。一说古洞中石髓下滴成水花，故称华岩；另一说清初僧人圣可挂锡于此，夜梦五色莲花大如车轮，因有华岩之名。后双桂堂破山大师传临济宗三十二世法。近四百年经六十四届住持，曾传法到成都、内江、泸州、乐山、巴县以及北京华岩寺等，故《巴县志》有“华岩寺宗支流衍天下”之说。抗战时民国达人显要，多造于此。今寻林森、刘湘之墨迹，未果。古说“华岩八景”为天池夜月、帕岭松涛、远梵霄钟、疏林夜雨、双峰耸翠、古洞鱼声、曲水流霞、寒岩喷雪，今见一高速公路横跨其右，湖水干涸，唯树木葱茏，荷塘幽致，微遣尘思而已。

玉山颓倒醒画屏，总是伤心梦不成。 荷留七步空月色，梅隐三世忘姓名。 樽前晏起真棣棣，鬓边早挂假星星。 天上姮娥多嫌冷，方知诗酒误平生。

11/16

江声如虎车如潮，客里频频换大招。 平生哀乐真螳臂，就中滋味假熊腰。 白日痛饮输宝剑，黑地狂歌剩紫箫。 心事宛曲惭珠玉，漫天付与浮云飘。

11/19

不知不觉，认识梅翁近十年了。不知不觉，梅翁处鲐背望期颐了。阅其书，览其字，思其人，感其高谊，其间民国风骨，历历在目。我喜欢香港青衣那样的一个地方，岛之高处有一楼，三十一楼处有梦梅馆。有次听梅翁谈《左传》为解释上古之学的一把钥匙，别齐鲁而分晋郑也；以及《坛经》与广州新会的关系。云也团团地来，在屋子里挤作一处。梅翁健谈，又爱笑，清机妙理，多缀于中，云听了也微微，莫名欢喜。我非云，自从来京后，梅翁常教我读书论学作人的很多道理，虽身居燕北而心常致南海也。他是我们这个时代可以想象到的一种温暖。

11/20

以前有个梦想，中国的两千多个城市都想睡过一晚，在约摸地睡了数百个城市以后，就有些兴味索然了。因为很多城市（尤其是平原上的），长得都差不多一样，连挖掘和开发的方式都几乎一样，山可以推平，水可以改道，除了残留下来的一些地名偶尔还能满足一下我的意淫，早就泯灭了千百年来延续下来的各种特质，故睡了还是白费。至于国外那些更应该睡的，没钱也没时间，只能偶尔出去放纵一下。即使身纵化作千百亿，神却只有一个。尽管如此，对于很多陌生的城市，我还是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悄悄抵达，早晨待还未完全看清她的样子再悄悄溜走，因为一个城市最美的时候就是她夜晚的样子。这种心境，正如郑愁予在《流浪的天使》最后写到：一整日我越过你秀静的面庞浏览风景 / 而已暗了 / 让我琐碎耳语明天的事 或竟然是 / 来生的……然而我们不吻 / 不争执 上车的第一句话不就已说好了 / 我们去一道流浪 而互相不是目的。

11/28

很多书对我来说，仅仅只是翻过（来不及翻过的更多）。有些书还会回头，选择另一个合适的时候进入到我的内心。活到若许年纪，我不再费力地去分清什么是好书什么是不好的书，不再迷信各种书单、书榜，我只有选择买还是不买，读还是不读，我在一些书中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部分，或者自己还没达到，只是一个方向，只是一种试图努力地接近，或者我不曾有过的一种愉悦或痛苦的体验。这些书让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那么孤单。

体检前夜，人生再逢两难之境：要么吃草，要么飞跑。说到这，我还是非常怀念以前住的地方，干干净净，方圆一两公里连饭店都找不到——只能老老实实待着。现在，楼下各种声色犬马，各种吃喝玩乐，各种灯火辉煌——和自己的意志力天天较劲总是一件无比闹心的事情，还白白地贴了一身膘。真是：眼看他人甘油高，眼看他人处处骚，眼看他人屁嗝了。最后说说我的理想：要瘦成一只鹤，随时都可以逸去，而不是一只白毛红掌的呆头鹅。

11/30

单身，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拒绝。得之，幸也；思之不得，命也。人生越活到后面，更应该做减法，不能越活越糊涂，不能越活越累赘。总之：不随便，不含糊，不将就，不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