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芒(二)
该怎样描述这种生活呢?漫无目的地行走于天地之间,连时空都不关心了,不追求来来去去的缘分,就像江中的磐石,任凭激流怎样冲刷都岿然不动。这是他想要的状态,这是他想要的处变不惊的宁静,他还差得远呢。
在回家的路上,脖子上被她摸过的冰凉感,让他回忆起刀刃的感受,区别是她不痛。当时话题还未待展开,他就被叫进了诊室,和医生上演了如出一辙的缠斗,开出了自己想要的安眠药,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那时,她早已不见了。自此,指端滑过疤痕的冰凉感,代替了潮湿内裤的冰凉感,成为他对她又一粗浅的认识。
回到住地附近的时候,他故意提前一站下车,走入寂静的胡同,从巷口可以遥望远处铁锈色的宫墙。时不时从脚边跑过的小野狗,抬头打量他,看他有没有投喂食物的迹象。他累了,夜间迎客的酒吧此时大门锁得紧紧的,门前供人休憩的沙发看起来非常舒适,他坐了下来,晒着太阳,闭上了眼睛。
他想有多久他没注意过女人了,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而是作为一个有吸引力的异性,他有多久没被她们吸引过了。前些年,他还有心情听歌,后来歌词带给他越来越多的困扰。歌曲里所唱的“你”,都是谁呢?如果想要体会那种心情,必然需要一个牵肠挂肚的对向吧,如果没有对象,即便全情投入地聆听也像是自欺欺人。而如果把所有“你”都想象成“我”,这所有爱的感情都加诸在“我”的头上,那么“我”也太自大了。
仔细想来,他恐怕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别人,没有可投诸爱情的对象这件事让他感觉心安。他放松了下来,意识的警觉逐渐减少,被太阳光晒得红彤彤的眼睑遮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宽阔的沙滩上行走,海水濡湿了他的双脚,一个大浪打来,他的双腿瞬间被白色的泡沫切割了去消失不见,原来他正靠意识站着,天是沉重的铅灰色,但他知道,这一切不会持久,因为他在等一轮红日跃出海面。
待到他清醒过来,他想起这是《奔马》结尾处的场景。已然奔至海边,却无法等到旭日东升的少年,在心里燃起了一轮红日,壮烈地切腹了。三岛由纪夫在死前写下了铭志的巨著,《春雪》,《奔马》,《晓寺》和《天人五衰》。第一部中三岛的笔端安静且优雅,第三和四部,由于三岛厌恶作品中的人物,笔锋变得尖刻犀利。只有第二篇《奔马》,是他平直得不加修饰写出来的,就像拦不住的内心独白一样,在他的笔尖汇成浩浩荡荡的向着红日流淌的血红色海洋。不得不死,故事中的少年与三岛背负的都是需要用死做注脚的强人意志的诗篇。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壮。
他抬起脚,向家的方向走去,如果自己就在那方秋日的艳阳下死去如何?这才是一个小人物该有的死亡。既不需要预谋,也不用强烈的戏剧冲突,既没有人观看,也不可能引起骚乱,他就那么默默地躺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死亡的死亡,较之三岛由纪夫与太宰治的死,竟然是如此的轻松。这一天,他都沉浸在对自己死亡的想象中,在脑海中反复操练,就像在电脑桌面上为放满岛国AV的文件夹建立了快捷方式的少年,只要有大人闯入他的世界,简单的Shift加Delete就可以彻底删除。他走去澡堂的路上,还想着这件事,结果让丁大爷再次叫住了忘记给钱,就往里闯的他。
“路在野,刷卡。”
很久了,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门口。
“唉,好。”他答应着。
“看你这几天很没精神啊,有什么事吗?”丁大爷一反常态地关心起他来。
“没什么。”他点点头走了进去,男浴室里蒸汽缭绕,他摘掉自己的近视镜后就是个半瞎,即便如此他也察觉到有个年轻男人在最里面的隔间洗澡。很少见啊,一年多来,他没碰到过其它人。他在靠近门的隔间拧开水龙头,放空冷水,待热水流下时钻进了层层水雾。他想:今天,我还会再次遇到她吗?如果遇见,那我的好运怕是要到头了。
他洗好了头发,反复搓揉着上半身,温热又流畅的水柱浇灌着他的身体,他有了苏醒的迹象,从一场寻死的白日梦里渐渐清醒了过来。恰好此时,年轻男人从隔间里走出来,经过他面前的时候短暂停留了不到一秒钟。但这足够他发现男人身上的蹊跷,男人没裹毛巾的下体穿戴着锃亮的金属。他被这怪异的场景吓了一跳,待到想要定睛看清时,男人早走出了浴室。
他加快了洗澡的进程,又囫囵揉了两下,拿起毛巾把身上的水简单揩干,紧跟着冲出了浴室。年轻男子背对着他,在更衣室里擦拭身体,背部的肌肉线条纤长健美,他只觉得赤裸裸地观看实在是猥琐至极,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视线扫到了臀部,看到不锈钢质地的宽腰带绑在他的腰际,更从两腿之间绑到了前面。男人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后方的奇怪目光,擦拭的动作明显加快了。
他转了个身,打开了自己的更衣橱,脑子里奔腾起无数个想法。“什么情况?碰到了一个怪咖?玩SM玩到了公共浴池里?那明明就是个男用的贞操带嘛。喂,你怎么对这种东西那么敏感。哪部AV里看过?你今天可真是无聊至极啊!不是半个小时前还在想死吗?”他边想边穿,不知不觉间男子已经离开了。“你看,”他自言自语道,“错过了最后看一下的机会吧。”
他穿好衣服,用湿毛巾搭住头,走出男浴室的瞬间就看到了他想要遇见的人。姑娘像有意要重现昨晚的场景一般,笔直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湿头发披散在肩上,不同的是她今晚直勾勾地看着他,还朝他笑了一下。
他尴尬地点头致意,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不禁扯起了刚才注意到的事情。“你看到了一个男人吗?”
“嗯,”她点头,“刚走出去。”
“哦,好奇怪呢,他。”
“怎么了?”她好奇地把头转向他。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向这个刚见过两三次面的姑娘描述,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手尴尬地在身前身后比划着,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叫路在野吧,”还是姑娘果断打断了他,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沈青青,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小心地轻握了一下。
“我刚刚搬到这附近来住,搬家的时候没发现淋浴管道有问题,搬进去了才发现没办法洗热水澡,幸亏这里开着这家公共浴室,你经常来吗?”她问他。
“嗯,我家没有浴室。”他小声说道。
“哦,哦,”姑娘点头应和道,“这里很不错,水很温暖,丁大爷人也好。”
“是啊,是啊。”他回应着,突然发现那个年轻男子又折返了回来,快步走近了面对面尬聊着的二人,他没看路在野一眼,面对着沈青青说道:“让您久等了。”,然后麻利地把手中电吹风的插头插好,电源打开,跪坐在她身侧,为她吹起头发来。
路在野的内心在胸腔里翻了一个跟头,“什么情况?男朋友吗?”在他晃神的时候,沈青青笑着说:“今天没时间仔细聊了,有机会吧,等我把家收拾好了,请你来家里做客喝茶。”她笑了,右侧青色的面颊都能看出泛起了一片红晕。
他走出了澡堂,却还站在阴影里,仔细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被她邀请到家里喝茶,不是今晚,他不知道这是个打发他走的托词,还是实打实的邀约。他站在澡堂大门对面的胡同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要不要回去和她确认这件事,就在这几分钟里,在暗处他偷窥到了她和那个年轻男人的所有互动。
男人将她的头发吹干爽后,就跪在地上为她穿袜子和鞋,套上了右脚后,她的左脚直接踩上了他的肩头,瞬间他跪在地上停止了动作,她用两个雪白的脚趾戏弄着他的耳垂和脸颊,踩在又湿又短的黑发里。路在野站在黑暗处脸红心跳了起来,他替他在内心里祈祷丁大爷这时候不要颤颤悠悠地从自己的门房里走出来。
沈青青左脚发力踹在他的脸颊上,把他踢开了。这无礼的举措完全没有激怒他,反而使他在走廊有点泥泞的地上更加恭顺地跪伏了下去。只见她从洗澡的浴包里掏出项圈和牵引绳,像牵一条狗一样的把男人牵走了。路在野扶着面前的电线杆,瞠目结舌地琢磨了快十分钟,才从暗处走出来,他掉转头,疾步走回家。
这书呆子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读了起来。男仆佐助一直服侍着春琴,但春琴既是一等的盲人琴师,又是一等一刁蛮的女人。每日入夜,佐助都用胸膛给春琴暖脚,那日佐助害了牙痛,熬了一天,到晚上脸颊烧得滚烫,他就默默把春琴的脚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时春琴大怒,狠狠踹在他脸上,并且厉声说道:“不用替我暖脚了,我叫你拿胸膛替我暖脚,可没叫你用脸颊,脚跟无眼这点无论明眼人和盲人都一样,你可别想借此骗人,从你白天的样子就已经猜出你大概是牙痛,我也不是不懂得体恤下人,然而你表面装作忠心却拿主人的身体替牙齿降温,未免太无法无天,这种想法简直可恨!”
读完,他合上书笑了出来,归根到底还是SM没有错啊。这也才慢慢想明白,从昨晚到今晚,他恐怕充当了一个忠实看客的角色。沈青青和她男朋友的虐恋小剧场,没有他的参与,哪可能变得如此紧张有趣。昨晚沈青青怕是通过手机调教自己的男朋友,正好被他撞见了,昨天晚上还是怕被人识破的紧张感,到了今天就变成了故意为之的乐趣。极大可能,是她命令他到澡堂来,在随时会有陌生人乱入的环境里被调戏。
他走过床头,将那完全干透的内裤展开,黑色的蕾丝摸起来变得顺滑,那股香甜的味道已然散去,他将鼻尖探入到布料的表面,仔细地闻着。他想:终归有一日,自己是要成为变态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