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的油》黑泽明成长自述节选文字
我说:“人对于自己的事不会实话实说,谈自己的事的时候,不可能不加虚饰。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这样说: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如何之深。这是一幅描绘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和人难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心的奇妙画卷。” 《罗生门》后来又获得美国奥斯卡金像奖,但是日本的评论家们却说,这两个奖不过是评奖者出于对东洋异国情调好奇的结果。 我百思不得其解。 本民族人为什么对于本民族的存在毫无自信呢?为什么对异域的东西那么尊重,对于自己的东西就那么轻视呢? 北斋、写乐是因为西洋人推崇备至,才反过来受到日本尊重,像这样毫无见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只能说,这是可悲的国民性。 此外,《罗生门》还使我们看到了人可悲性格的另一面。 那是《罗生门》在电视上放映时发生的事。 当时,电视台播映这部作品时,同时播映了采访这部作品出品公司经理的录像。我听了这位经理的谈话,不禁哑然。 当初要拍摄这部作品时,他是那样百般刁难,看了样片之后,他是那样大发脾气,他说不懂影片要说明什么问题,甚至把赞成和主持拍摄这部影片的董事和制片人都降了职。可是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他竟然觍着脸说,一切都是由于他的推动,这部作品才得以拍成。他甚至还说,电影这种东西,过去都是背着太阳拍,这是常识范围之内的事,然而这部作品是他第一次让摄制组对着太阳拍摄。把别人的成就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自始至终也没提我和摄影师宫川君的名字。我看着电视采访,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罗生门》! 当时我直感觉,《罗生门》里描写的人性中可悲的一个侧面,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人是很难如实地谈论自己的。 人总是本能地美化自己—这一点,我有了更深刻的体会。然而我却不能耻笑这位经理。 我写的这个类似自传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老老实实写了自己呢?是不是同样没有触及丑陋的部分,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美化了呢?在写《罗生门》这一节的过程中,我不能不对此有所反省。所以,我不能继续写下去了。 出乎意料,《罗生门》成了我这个电影人走向世界的大门,可是写自传的我却不能穿过这个门继续再前进了。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好。 从《罗生门》以后的作品人物中,去认识《罗生门》以后的我,我认为这样最自然,也最合适。 人不会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常常是假托别人才能老老实实地谈自己。 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比作品更好地说明作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