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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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在微信上说，今年你不要找你同学帮灌香肠了，我来去菜场做个十斤，我两一人一半，也就春节前吃一段时间，另外我再做几刀咸肉可好？
我说，好。
吾乡这边，尤其喜欢做咸货，一入冬天。家家阳台上都晒几挂香肠，挂几只咸鸭，咸鸡，午后的光与风中，微微晃着渐渐消瘦的身体，这是通俗点的。稍不平凡的，晒着咸猪耳，咸猪蹄，咸肫爪，咸牛肉。肫爪是以副为单位的，一只咸肫配一对咸爪，称一副，十来副捆绑好的肫爪一串披挂下来，让人垂涎。家家阳台如此。我家楼上的住家，有一年噼里啪啦一下晒出十来只胖大咸鹅，是晒在阳台的外面，咸油直滴，弄得我妈在楼下无法晒被子。她上楼交涉，回来后又颇羡慕地说，不知她家咸货从哪买来的，看起来非常漂亮。在吾乡，人家的富足程度，可以通过冬天的阳台，一瞥而知。
待咸货晒变色，晒出油脂，晒够了天数，便可收起慢慢吃了。煮米饭，蒸笼里顺便蒸个咸鸭子，把鸭子剁成块，底下铺垫上千张或白豆腐，随意放两个干红椒和一撮姜丝，出锅一股扑鼻的咸鲜香气，可以吃下一大碗米饭啊。
冬天也有各种小咸菜，比如萝卜头。我妈腌的小萝卜头，非常迷你，小的只铅笔粗细，长也就一厘米左右，她给我送来一瓶，喜滋滋说，我数了，188个小萝卜头，你说可吉利！用曾经装槐花蜜的玻璃瓶子装的小小的萝卜头，带着升斗小民朴素而坚定的日常迷信。周末的早晨，可以在家不急不忙吃早饭了，我就从玻璃瓶里倒出些小萝卜头，加点生抽陈醋和麻油，拌一拌，就着小黄米粥，咬下去，一声脆响。喝完粥，不过瘾，干脆空口再吃几个，有大大的奢侈感。
冬天，家里最常做的是红烧菜。厨房里慢慢的炖啊煮啊，把自己和煤气灶一样忙得热烘烘的。通常周日晚上，做一锅红烧牛肉。洗干净早市买的三斤牛肋条，切块，在开水里过一遍，洗净浮沫，炒锅热油，下姜片蒜瓣干辣椒花椒葱段八角桂皮们爆香，再下一勺豆瓣酱煸炒，然后把牛肉块们赶下锅，加黄酒炒香了，再加老抽生抽一点点白糖，倒足开水，丢一撮绿茶叶进去，大火煮开，再齐齐转入高压锅，呲呲作响25分钟后关火。孩子是在学校吃饭，我和丈夫下班后回到家，便靠这一大盆牛肉度过这一周的晚餐。加点香菜，一人一大碗加量不加价的牛肉面，配上我妈腌的萝卜头，我婆婆腌的大蒜头，吃的巴拉巴拉的，并戏称对方是“有味道的人”。
还经常肉烧干豆角，肉烧梅干菜，肉烧扁豆干，肉烧干黄花菜，肉烧竹笋，肉烧一切怂怂的不起眼的干菜。看起来老老瘪瘪的它们，咕嘟咕嘟浸在五花肉的油香里，复苏了青葱记忆，又带着时光温度，是好吃不腻的硬菜。
有时会得到意外的野味，比如老家送来一条难得的野生大黑鱼。请菜市场的人杀了，分成几份，取出一份熬汤。热锅，油里下姜片，鱼块煎到边缘黄色，加足开水煮，熬成浓汤后，加盐和葱段。把黑鱼块单捞出来，用寿司酱油和醋蘸着吃，忽觉得，有蟹腿肉的滋味。想起金圣叹最后附耳狱卒前说的那段绝妙之语，一家人为着伟大吃货，又叹又笑。
冬天，食欲好，就想着点子鼓捣各种吃的。晚上时而做一锅炼乳馒头，时而是一锅花卷，或者做一锅肉包子。外面的雾霾是顺理成章不出门散步的借口，大把时间，正可以宅在家徐徐发面，揉面，拌馅，上蒸笼，出锅后，非得拿一个滚烫的，手心里颠来倒去，龇牙咧嘴尝上第一口。
还可以慢慢嗑山核桃，小的那种，新上市的。如果有什么能让我丢下手机，小核桃绝对算一个。寻找合适的角度，剥出相对完整的核桃仁，椒盐味的，奶油味的，碳烤味的，丢进嘴里，都好吃。在那小罐里使劲找有着好剥长相的，吃完一个又想着，下一个会剥的更好一点，就这么挑挑拣拣，任劳任怨，无休无止，面前渐渐一摊碎碎的果壳。手机被怠慢了，两手都被占着呢，真好，能摆脱手机，真好啊。
孩子晚上自习回来是要弄点夜宵的，就每天用空气烤箱轮换着烤小板栗，烤红薯条，烤抹了孜然粉的鲳鱼，烤快手小披萨，配点橙子，配点炖梨子汤。每晚十点，孩子一进家门，一边换鞋一边遥遥瞟一眼餐桌，我侧弯腰看着她拦截了那个眼神，大家会心而笑。
韩剧《请回答1988》里面，胡同里的孩子们端着小碗穿梭各家，送食物，回赠食物，完成着妈妈们交办的重大使命。我们几个陪读的妈妈也会经常交换一口吃的，在等孩子放学的学校门口，像地下党接头。今晚上你递过来一包，明晚上我递过去一包，不厌其烦，享受着交换食物的喜悦。有一次我送给陈太太晚上现做的花卷和现烧的红烧肉，热的，出锅分别装进饭盒就跑，来不及了，下课铃就快响起，晚上得到的回复是——孩子回到家一下就吃完了花卷，不够吃啊！而陈太太回赠我她的老母亲自己卤的鸡爪和猪蹄，她的母亲千里迢迢从市里送来的爱心食品，也慷慨赠我一份，我说怎么这么好吃，陈太太悠悠说，用高汤卤的啊！我的好友青则有一晚送来一大袋几斤重的炒花生，花生小小的，素净的，是从老乡家里买的，觉得为了这香喷喷的炒花生，必须拆一瓶酒了。
冬天的吃啊，真是讲不尽，可惜年岁增加，肠胃消化慢了，踉跄着，逐渐跟不上想吃的念头。小时候，吾乡人说起有钱以后的愿望，都有非常坚定的指向——一边泡澡，一边伸出手闲闲吃一碟咸肫——腐败享受的热气腾腾的画面感啊。咸肫蒸熟后，切成薄片，拈一片于舌间咀嚼，是吾乡人皆高度认可的冬季美味。而今，不需要有钱就很容易实现了，还会有人还这么想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