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札|诗作为最高虚构形式: 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和诗论
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美国著名现代主义诗人,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就读于哈佛大学,1955年获得 美国普利策诗歌奖。史蒂文斯对诗歌有独到的理论批评和实践,被称为“诗人中的诗人”“批评家的诗人”。与标榜语言解构的现代派诗人不同,史蒂文斯的诗和诗论仍然以传统诗学为中心,探究想象与真实的关系、秩序与意义等话题。

《我可以触摸的事物:史蒂文斯诗文录》是目前为止关于史蒂文斯最全面的诗文集,共有五个部分:最高虚构笔记:诗;必要的天使:文论;真实的拓印:随笔;几个有关美的主题:笔记;亲爱的艾尔西:日记与书信,收录史蒂文斯80余首诗歌、7篇诗论、40篇随笔、10余篇日记与书信。

一 诗人赋予生活以最高虚构形式
在《高贵的骑士和词语的声音》一文中,史蒂文斯从柏拉图的《斐德若》 (Phaedrus) 谈起,把诗人比喻为高贵的骑士,给诗人/诗歌下了这样的定义:
事实上,诗歌的世界是无法与我们生活的世界分开的, 或者应该说,它与我们将要生活的世界无疑是分不开的,因为诗人之所以成为影响深远的形象,现在、过去或将来,都是因为他创造了我们永远向往却并不了解的一个世界,是诗人赋予生活以最高虚构形式, 舍此我们就无从领会它。
也就是说,诗歌表达的是基于我们生活的、我们可能并不了解的、一个重构的世界,即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合体,如这首诗对城市的再现:
这城市此刻,像披着一件衣服, 披着早晨的美,沉默而赤裸, 船舶,高塔,圆顶,剧院和神庙 向田野敞开,向天空敞开; 在无烟的空气中,全都明亮而闪耀
诗句描写的是我们可以感知的、熟悉的城市场景,如“船舶,高塔,圆顶,剧院和神庙”等事物,也是我们可以触摸到的事物,但“披着一件衣服”“披着早晨的美”又把城市这个客体抽象化了,增加了想象的空间。
《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是一首长诗,在这首诗中,叙事者(Speaker)[在外国文学中,小说中的讲述者用Narrator,诗歌中的讲述者用Speaker] 看到一只黑鸟,然后他展开想象,为我们描述了另一个看黑鸟的想象世界:三个想法,像树上的黑鸟;作为哑剧的一部分的黑鸟;黑鸟与人的同一;鸣叫的黑鸟;黑鸟的影子穿过窗户;在女人脚边的黑鸟;飞翔的黑鸟;尖叫的黑鸟,被误认成马具的影子的黑鸟;在河边飞的黑鸟;栖息在下雪的黄昏的黑鸟。黑鸟是现实的事物,但叙事者的想象使其变为另一种想象的真实。
二 想象赋予世界以秩序
在《想象作为价值》一文中,史蒂文斯明确提出想象具有使无序变为有序的力量:“想象是使我们能够在异常中感知到正常,在混乱中感知到秩序的一种力量。在艺术与文学中它每时每刻都起着这样的作用。”先以诗歌为例。《坛子轶事》我们早已耳熟能详了:
我在田纳西的一座山上 放了一只坛子,坛子是圆的。 它使得凌乱的荒野 向山围拢过来。 荒野向它升起, 在四周蔓延,不再荒凉。 坛子在地上是圆的 高高的,一座空中港口。 它支配各界。 坛子灰暗而光秃。 它没有贡献出鸟雀或灌木, 不像任何田纳西别的事物。
这个具有神奇力量(想象力量)的坛子,改变了田纳西的荒野,使“凌乱”变得“围拢”,使无序变得有序,赋予世界以秩序。史蒂文斯对想象产生秩序的强调,更见诸那首有名的《基韦斯特的秩序观》:
正是她的声音 使天空的消逝变得最为清晰。 她测量时辰的孤独。 她是世界唯一的创造者 她在里面歌唱。当她歌唱,大海, 无论拥有怎样的自我,都变成 她的歌唱本身,因为她是创造者。而我们, 目睹她在那里独自游荡, 知道从来没有为她准备的世界 除了她歌唱的世界,和歌声创造的世界。
在这里,歌声赋予大海和天空以秩序,“天空的消逝变得最为清晰”,真实是想象(女子的歌声)对现实(大海的声音)进行建构的结果,是海边的女子“歌唱的世界和歌声创造的世界”。
但我们必须注意的是,为何坛子“没有贡献出鸟雀或灌木”呢?因为想象的基础是现实世界,不能脱离现实基础而构建想象的真实世界,正如《冰淇淋皇帝》说的:“让现实结束幻想吧,唯一的皇帝是冰淇淋皇帝!”想象的建构必须基于现实之上,而非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的外在形式。
三 想象的作用机制:非理性因素
在论证了想象产生秩序的功能后,史蒂文斯继续开疆辟土,探讨非理性因素、感知、敏感性等诗歌话题。
在《哲学选集》一文中,史蒂文斯从哲学中的感知一词入手,提出“诗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感知的艺术,而感知问题在哲学中的发展类似于诗歌中的类似问题。可以说,就哲学中对感知的分析通向诗意思想这个方面,问题是一致的。”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认为,我们看到的世界,只是我们的感知和认知所能够达至的世界,在我们感知和认知之下,还有一种我们理性无法达到的真实。史蒂文斯把这种与人类理性相对应的称为非理性因素,并探究这种非理性因素在诗歌中的作用机制。
在《诗歌中的非理性因素》一文中,史蒂文斯开门见山:“我在谈到诗歌中的非理性因素时,我脑子里想的是真实与萌生了诗歌的诗人的敏感性之间的交互作用。”史蒂文斯认为,一个诗人写诗是因为他是诗人;不是因为他是诗人他就是诗人,而是因为他的个人敏感性。但他觉得这样的表述不够使人满意,继而说“也许,对我的主题更为准确的表述是诗歌中非理性因素的非理性表现”。他说:
同样,我认为主题的选择完全是非理性的,如果你是意象主义者,你对主题的选择显然就是有局限的。如果你的标准是特定的、僵死的,那么事情也是如此。但如果你决定保持自由,和大多数人一样,打算去世界中体验你碰巧经历到的一切,即便大多数人坚持认为自己不是那样,那么,你对主题的选择就可能是偶然的,也可能做出这个选择的环境的同一性是难以觉察的。抒情诗人被春天所困,浪漫诗人被秋天所扰。
他以兰波的《幻美集》为例:
右侧,夏日拂晓唤醒了树叶、雾和公园一角的声音。左边的斜坡用紫色的影子抓住湿路上无数深深的车辙。一个来自仙国的行列经过。马车上载满刷了漆的木头动物,旗杆和帆布涂成各种颜色,二十匹马戏团的杂色矮种马拉着车飞奔; 孩子和男人们骑着最令人吃惊的野兽;二十辆有浮雕的车子,装饰着旗子和花朵,像过去的公共马车,童话里的公共马车;载满了穿着郊游衣服的孩子。在夜一样漆黑的华盖和深褐色羽毛下面,甚至还有棺材,由蓝色和黑色的母马牵引着一路奔跑。
真实情况是,1868年左右,兰波住在查尔斯维尔,每天要去做十一点钟的弥撒,去的路上他看到叶子和鲜花,又看到一个到此访问的美国马戏团。这些现实场景,借着非理性因素,特别是诗人的敏感性和想象力,再现为诗中的“马车”“野兽”“颜色”等我们读者似乎不太明白的意象——另一种我们依靠理性无法破解的诗歌密码。换言之,诗歌的生产和批评机制,更多的是非理性因素在发挥作用。
在史蒂文斯看来,这种敏感性同样适用于绘画,他长篇大论但不乏妙语,来领略下:
有某种东西是以诗人和画家的敏感性为基础的。我不太能肯定我知道敏感性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推测它意味着感觉,或如我们所说,是所有的感觉。我知道神经敏感的含义是什么,比如,在一场音乐会上,当听众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在那里休息,突然听到了喇叭的吼叫,他们会以神经反应的方式畏缩。我们向外面望去,发现天气很好,或者当我们在柯罗的故乡望着柯罗的一幅清澈远景时,我们所感觉到的满足似乎是另一回事。
人们一般说诗歌起源于敏感性。我们从克劳德与维吉尔的关联开始,请注意他们是如何互相激发的。这样的激发要归之于感性的类似。假如在克劳德那里,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农神的王国,那纯真与丰富的黄金时代的世界;而假如在维吉尔那里,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同一王国,我们就会认识到,在克劳德与维吉尔之间,存在着一种感性的同一。
而且,如果有人质疑诗歌起源于敏感性,如果有人说一首幸运的诗或一幅幸运的画是一种格外集中的综合(集中的程度使它本身有了一种透明,我们在其中能清晰看见我们想做并且想立即和完美地去做的事情),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内部的有效力量,事实上,似乎不是敏感性,亦即,不是感觉。它似乎是一种结构能力,它从想象中汲取能量胜过了从敏感性中汲取能量。
史蒂文斯似乎对自己洋洋洒洒的类比兴犹未尽,他继续说道:“没有任何诗人认识不到,有关绘画的一个细节、一句话或评论,往往也适用于诗歌…… 因此, 我推测用研究绘画来研究诗歌是可能的,或者一个人在成为诗人之后也能够成为画家, 更不用说凭借天分同时在两个领域工作, 就如布莱克(William Blake) 那样。”

四 “远寺晚钟”中对想象性的中国古诗的遥思
在史蒂文斯写给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艾尔西·莫尔的书信中,我们找到一封他评价中国古诗的信。这封信写于1909 年 3 月 18 日,史蒂文斯在信中提到在读日本近代思想家冈仓天心的书,随后谈到他去了一个展览,展览中有几幅中国古代绘画,他称中国古代绘画所传递的诗性为“我见过的最为奇妙的东西,因为它是如此包罗万象”:
远寺晚钟 渔村上闪耀的落日 一座孤独山城风暴后的好天气 从远岸出发的归舟
洞庭湖上的秋月 沙洲上的野鹅 潇湘夜雨。
这样的情景和诗意,显然是中国的,在史蒂文斯看来,这些意象“不真实”却“显得美妙和难以置信”。他还兴致勃勃地改写了王安石的《夜直》一诗,对中国古诗中想象所引发的无限优美的诗意极为推崇,称“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那更美的了,或者比中国人更美的人了”:
午夜,屋子里一片寂静, 滴漏停了。但是我无法入睡, 因为春花颤抖的美丽形影, 被月亮投射在窗帘上。
原诗:
金炉香尽漏声残,
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
月移花影上栏干。
五 诗意哲思不尽
史蒂文斯对诗歌的妙语还有很多,主要见诸本书的《箴言》《诗歌素材》中,如:
诗人用蠕虫做成丝裙。
诗歌是一个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声明。
诗人必须天生就有某种东西,他必须比理智更多地了解世界。
诗人走向词语正如自然走向枯枝。
人们试图在诗歌中抵达的是生活。
中西比较诗学泰斗级学者叶维廉认为,追寻史蒂文斯诗里的蜕变,可以发现史蒂文斯是显著的“没有信仰的诗人”,他大部分的诗,都是一种有关信仰的冥想和新的存在的理由的寻索,仿佛是一首庞大的“论诗艺”的诗,寻索和肯定地面上的世界,肯定物之为物自身具足这个事实。在《我可以触摸的事物》一书中, 我们细心体味史蒂文斯的论诗谈艺之后,定会领略这位大诗人的连珠妙语,感受诗歌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