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白
又到了一年之期的初冬,在白柔的灯光下身体仿佛感受到了窗外愈渐密密麻麻的雨点,那透过厚厚的玻璃所传递过来阴冷和潮湿。一个人在异乡,在一个这样的雨夜分外感到孤独的重量和无奈,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那浓郁得乡愁便从内心最深处的埋藏地不可抑制的弥漫开来。
我出生在一个江南的小山村里,现在也属于杭州市的行政管辖了,不过从骨子里我们还是喜欢称自己叫萧山人的。沿着作为萧山和杭州天然分界线的母亲河钱塘江,大大小小的市镇和村落像芝麻一样,稀稀疏疏的散落在或大或小的山间平地和河谷盆地里,穿梭期间的是宽宽窄窄的各种河流湖泊山溪池塘,它们就像这片土地的血管和神经组织,传输滋养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生灵们。
现在的政府旅游宣传上将这里的文明历史上溯至了战国时期的小霸越国,更乐此不彼的挖掘各种有关的历史遗迹,乃至生搬硬造一堆钢筋水泥的粗鄙仿古旅游建筑。事实上这里的乡邻们更多认同的还是传承千年的儒家传统,也更喜欢把耕读传家当做这片土地的传统乡风。至于古越国先民的那些截发纹身,挟剑赤膊鼓而慷慨赴死的古老记忆,老实说是一点都没有了,唯一有点关系的只怕也是隔壁绍兴会嵇山的大禹庙了。除了这些台面上官方上的文化传统外,这片乡土上对于各种神灵的迷信和虔诚也是不得不提的事。
村村有土地庙,遍布市镇的大大小小庙庵道观,真是世间名山僧占多,洞天福地香火旺。这还是有名有姓的菩萨神仙,那些说不出名字的神灵就更数不胜数了,不过这片土地的上的人们到也没厚此薄彼,荒祭野祀在各种偏僻的角落里还是有传承的。在这么一片充满信仰旺盛的土地上,自然各种神鬼传说层出不穷,怪诞故事偶有传闻喽,我接下来要讲的就是我自己的一些亲身经历。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个邻近四方都有名的猎人,虽然那时候经过各种运动后山野里已经没多少大野兽可以捕猎了,不过隔三差五能逮到几只野兔山鸡什么的打打牙祭开开荤在那个物质贫乏缺少油荤的农村来说,已经是足够让别的人家眼馋了。那个时候的农村不但物资贫乏,精神文化活动就更加是一片荒芜,农闲时节除了几个能去镇上小作坊打零工的幸运儿外,大多数成年人就只能在家晒太阳谈空天。虽然有几户人家有收音机,不过都是当宝贝一样藏在五斗柜里用花边罩子收藏好的固定财产,黑白电视机村委会倒是有一个,不过非到两会这种政治性时间村支书是不会拿出来用的,所以等太阳下山村里的大广播报完天气预报后,整个村子就不得不消沉下来,,,
但是对于人这种社会性动物而言,没有繁重的农活消耗精力,就剩下在家造人了,不过八十年代那时候正好计划生育严打,牵牛扒房的到底对农民还是杀伤力巨大的,所以聚众赌博就不可避免的成了当时农村黑夜里的集体活动。可问题是只有成家立业的人才有钱去赌博,那些没成家立业的半大小子可都是两只口袋能过火车的。这些人就把打猎当成了不二的消遣,我家自然成了一个热闹的公共场所,有时候他们请不动我爸就不免抓耳挠腮的难受。因为我家的几条猎狗只听自家人的话,别人那是用啥都勾引不走的。
大概是八岁的时候有这么一天,我记得是一个初冬的晚上,我爸爸去别人家串门聊天去了,这帮以我表哥为首的无聊青年就手足无措的在我家门口晃荡。也是凑巧,我的命数里该有这么一次奇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一个人从邻居家先回家了。远远的还没看到我的人影,我家的几只猎犬就有亲昵的反应,而这一切也让那几个在门口晃荡的青年人有了欣喜的想法。我表哥对我是一顿软磨硬泡,最后以一把火柴枪的代价使我踏上了这趟奇遇的旅程。
等离开村子昏黄的路灯照耀,到村口才发现今夜的月亮特别的圆,犹如一面耀眼的镜子明晃晃的高挂在中天。那种银灰色的柔和光芒照耀在近处的田埂和到草垛子上,照耀在远处的山林天野间,在我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种不可描述的奇异触感,直到成年后接触了各种各样的闲书小说后,我才能大概形容当时的感觉,那就是如同有魔法的颜色。入夜后的天气变得格外的冷,乡间小道两侧的杂草和枯叶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霜,反射着来自月亮的点点银光。一阵寒气吹来冻得穿着棉袄和回力鞋的我把脖子缩回到衣领里直跺脚,踩得脚下的枯枝一阵咔嚓咔嚓作响。
五長一短六个人影外加四条狗,就这么在野地里漫无目标的晃荡。我们先是在村子边的菜园子里瞎转悠了一圈,见狗子们没啥动静,就朝更远的农田奔去。一路上到也不是没遇见东西,只不过狗子们逮到的东西是几只摸黑出来打野食的田耗子,这东西人实在是没法下口当野味的。一行人踩着机耕路和田埂在农田里绕了半天,结果也没碰上其他的猎物,不免一种消极的气氛渐渐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在水泵房的引水渠上,一行人一边吃着随手拔来的白萝卜一边个个变成了闷葫芦。这个僵局了维持了好一阵,在空旷的原野上,一群人或坐或蹲在水渠上,埋头得咔嚓咔嚓啃萝卜,现在想来也是很好玩的事情。吃完萝卜,正当我想着走了也几个小时了,这群半大小子哥哥们的体力也消耗的七七八八,该回家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走在队伍尾巴的平头哥开了口。为啥叫他平头哥,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有个姐姐刚好正在学理发,手艺潮所以自然就拿他做了实验,给他剃了个小平头。在当时农村,男人除了秃子地中海就是中分或者大背头的背景下,他的小平头自然就鹤立鸡群,成了没啥屁事小年轻们的吐槽的好话题了。
原来就在今天中午的时候,在饭桌上平头哥他大伯说了件怪事。跟着村子隔一座小山丘的隔壁茅草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大窝短尾巴,可把他辛苦开垦出来的几亩蔬菜庄稼地给祸害戕了。这平头哥的大伯在我们村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整日里光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打着光棍,每天到了饭点就到平头哥家蹭顿饭,平头哥他爹也是挨着自个亲妈还活着就这么个兄弟不好翻脸,平头哥他妈可从来给他大伯好脸色过。平日里村子里的人尼把他大伯的话也就听个响,牛皮还能有人当真不成。也只有他大伯这种不靠谱的人才会想到去茅草坞开垦什么荒地,这不缺心眼么。
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啊,老话不是说么“贼不走空”。这转悠大半天了连簇兔子毛也没捞着,就啃了路边的几行地萝卜回家,这群祸害心里不服气啊!不过这茅草坞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地方,为啥?因为这茅草坞它不是块善地,在这方圆五里地村子里,谁都知道那是块透着邪性的乱葬岗!别说是在这黑灯瞎火的大晚上,就是在大白天,太阳还没到西山这茅草坞就因为地形地势的关系没日头了,阴气沉沉的大小子小媳妇都是宁肯绕着远路也不想抄近道的存在。
就这还没算完,村里的老人间还都流传着一个十分恐怖的故事。那是不知道哪代老祖宗在世的时候了,反正就是民国前吧,用老人的话说就是戴笠帽穿线板靴的朝代。早年间的农村那苦日子可比解放后穷多了,像我们村这种解放后硬是没能选出地主富农批斗对象的小村子就更别提多穷了。没钱没穿的穷汉子们一到太阳落山自然就吹灯拔蜡钻被窝省灯油钱了,这没媳妇的单身狗不算人甭提了,成了家的汉子们在农闲睡不着的时候自然就把造小人当成了乐此不彼的娱乐。那时候也没啥避孕措施,这生得多可不见得活得也多,更别提因为口粮不够而选择放弃的丫头片子了。。。
那时候的农村可没现在网上公知学者小清新们所幻想的农妇山泉有点田,浪漫主义诗歌田园生活,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内卷化地狱!这些选错时间投错胎的死婴们在母亲哭哭啼啼一番后,就被用破席子烂麻袋一裹匆匆结束了人世间的旅程。这些没命没名没姓的夭折儿是进不来祖坟山头的,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他们注定是要成为孤魂野鬼的。所以与我们村子一山之隔的茅草坞就成了这些死婴的最后归宿。茅草坞可不是块凡地,自东西分头而来的两条土丘到了这儿就成了断尾巴的死蛇,交叉形成了一座不规则马鞍形状常年阴气森森的半封闭山谷。
这地方成为乱葬岗的年代可比我们村子的历史久远多了,在这个谷地以及环绕它的山坡上,大大小小的土丘坟茔那是新坟累旧坟,棺材叠棺材。那些破了口的绝户坟就跟张开口的僵尸一样吐着一阵阵的阴风冷气。讲究点的家属会进到山坞里正正经经挖个深坑埋葬,有些不讲究的混子家属就不免干些败人品的事情,在谷口路边随便挖个浅坑把蜡烛包一丢回填上几铲土就算交代任务了。
那时候人穷自然这狗就更穷了!谁家也舍不得用粮食来喂狗,有点剩饭什么的也都是先来喂猪,毕竟过年的时候一家人的肉食全指往那一口瘦的跟猴一样年猪,缺心眼的才会去指往狗。所以这狗就都靠自己去野地里找食,什么老鼠野兔山鸡的逮着啥就吃啥,被饿急的野狗自然也不会放过那浅浅埋坑里的死婴。
有这么一回还真就出了个大事,这村里的瞎眼老寡妇养了条大黄狗,平日里除了看家护院防贼外也当半个伴。这天瞎眼老婆子远远就看见自家的大黄狗好像嘴里叼了个什么东西正朝家里跑过来。近到眼前才模模糊糊看着像是块肉!老婆子赶紧朝左右打探了一圈万幸没人看见,已经一个多月没碰过油腥的了,这下可得解解馋了!在那时候的农村,大伙都穷怕了,对于这种偷鸡偷肉的野狗都十分疼恨,当然趁机找借口打狗吃肉的事儿也挺正常的,所以老婆子可不敢大意让左邻右舍看见了,毕竟要是没这大黄狗自己可就没个看家护院的了。
这老婆子是真没发现还是装作没发现事后反正也没人再去追究了,反正这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而且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自打有这么一次后,大黄狗跑茅草坞可就更勤快了,而这瞎眼老婆子也在邻居的眼里气色也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不但砍柴下地干农活比以前有力气,就是跟人吵架骂街也是中气十足,要不是那双瘦得跟芦柴棍鸡爪一般的手臂会不自觉颤抖,在众人的迷惑中真要跟返老还童一般无二了。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事情也就这么凑巧了。有一天村子里一个三岁的小丫头突然就这么不见了,白天家里到也没当回事,可这眼见着太阳就要下山还没回家,家里人就不免急了起来。我们的村子本来就不大,加之又多是一个姓的宗族,事情传开后自然就全村人都开始帮着找人。那时候别说路灯手电筒什么的,就是烧蜡烛的油纸灯笼也没几户有,乡邻们都是举着用竹子做把用松脂油柴做燃料的火把照明。眼见着村里的大路小巷子各家各户的墙门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人影,自然就扩大了搜索范围。事情也就在这之后爆了出来,有几个找人的在位于村子偏僻角落的一处废弃茅坑里发现了大量的森森白骨!
这处地方位于村子里通往附近山坡的小路边,而翻过这座小山隔壁就是茅草坞,不过由于多年前的一场山体滑坡后变成了断头路,自然也就不再有人再从这儿经过,而不远处就是那瞎眼老婆子的草棚。随着这个消息一传到村子祠堂里,立刻就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水,大人小孩都纷纷涌向现场看闹热,向小树林一样的火把即可就把周围照得一片光亮。那茅坑上的茅草屋顶木架子早就被人拆得个干干净净,在橘红色的火光下,那两米多深的茅坑里填满了阴森森的白骨,当父母的大人赶紧用手蒙上了各自小孩的双眼,随即将那些穿开档裤的未成年人,和大姑娘小媳妇们一起轰出了这个区域。
这时人们自然就能将瞎眼老婆子的返老还童和这满坑的白骨联想到了一起,几个胆子大的年轻汉子自告奋勇的赶往了不远处的那间草棚子。虽然不远处就是人声鼎沸的现场,可进到这处草棚子门口几人的心底却不免升起一阵阵凉意。几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去推那扇虚掩着的柴门,最后还是有个粗壮的汉子一脚踢开门,朝屋里投进去了一根火把。平日里入夜就窝在棚子里的瞎眼婆子和大黄狗此刻却仿佛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很局促的草棚子此刻在众人的心里却变得空荡荡的大了许多。搜!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几人便翻箱倒柜得在棚子里翻找起来。其实也没啥好找的,这瞎眼寡妇的老公早死了多年,一个儿子又因为意外夭折,哪有啥多余的物件。除了一口当年出嫁从娘家带过来的樟木箱子,和几件泛白的换洗衣物外,就剩下干农活用的几只竹筐了。真当众人泄气的时候,有个汉子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掀开了位于棚子一角柴火灶上的锅盖。
随着火把照亮了铁锅里的东西,那汉子立刻就吐了起来。他娘的,那锅里分明就是煮得一条已经骨肉分离的小孩人腿!真相大白了,村子里出了个吃小孩的老妖精!这个闷雷可真就炸响了这个多年来没有存在感的沉寂小山村。
其实这是个没有结果的故事,因为最后老人们也没人知道这瞎眼老婆子和大黄狗到底去了哪里,人们只是填平了那个满是森森白骨的废弃茅坑,一把火烧了那间在村民内心播撒恐惧的草棚子。这茅草坞的邪性到了解放后也没退散多少,随着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和三年自然灾害,响应伟人号召而上山乡下知识青年也同样来到了我们村。可问题是我们村本身就是个缺地少田的贫困村啊,为了完成上级领导交代的政治批斗任务,我们村的书记可是好不容易用几斗粮食才从隔壁村借了个地主过来批斗的存在。这些敢于战天斗地的知识青年自然就把目光转向了一山之隔的茅草坞了。什么牛鬼蛇神,通通都得给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大生产运动让路腾地方!村委老支书自然也是乐意这些城里的来的娃娃把精力发泄到隔壁那个乱葬岗上去,成了村里能多出好些田地来,不成也没多大损失不是。更别说为了支援这群娃娃开垦荒山,更有了理由找乡里化缘要点农资不是?
这知识青年的志气还真就跟农村人不一样,人家说干就真捋起袖子开干!这茅草坞在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岁月后终于再次迎来了劳动者。各种挖坟掘墓一顿操作猛如虎,忙乎了一天后,到了晚上这帮城里娃也算尝到了干农活的苦,各种老茧和脚泡,腰酸背痛的就不必多说了。老支书笑呵呵的看着这群年青人,默默的掏出了插在长手巾上的旱烟给自己点上了一管烟丝沫沫。
这第二天一大早,村里负责这群城里娃生活的村民小队长就到临时改造的宿舍村仓库叫人吃早饭,可谁知这么大一间宿舍里,却变得死气沉沉,就没一人起床也没一人有声响的。这村民小队长当场就傻眼了,出大事了!赶紧就往老支书家里跑。老支书,村里的赤脚医生,还有一大群围在外面看热闹的,顿时把村里的这几间仓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经过一番检查,万幸!赤脚医生说这群年青人各个都能喘气,呼吸平稳暂时没生命危险。就是这眼睛好像有点问题,掰开眼睑,这眼珠子上不知怎么好似糊上了一层白糊糊的薄膜,透过这层半透明的薄膜,那瞳孔也好像有点不正常,不过具体也好确定是啥毛病。接着有检查了这些人口腔和舌苔,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最后除了暂时没生命危险外,赤脚医生也说不上个啥来。
还等啥!赶紧上村委会打电话给乡里,十几号毛主席的好青年在我们村出了这么大个事情,哪还是我一个小村支书能扛下的,赶紧上报领导要求支援啊!这么一通下来后没到中午乡里的领导和乡卫生院的医生就到了村里,接着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检查,结果还是跟村里赤脚医生的结论一样,不能确定病因。临到下午区里的领导也到了村里,一起来的民兵连不但封锁了村仓库还在村子通往外界的各个路口建立了哨卡。这下不但村支书心里毛了起来,村里的普通村民也各个窝在家里坐立不安,这怕是有现行反革命在搞破坏了。
村支书,村委其他领导,村小队长都被公安同志一个个的叫到村委办公室调查问话,一起来的其他公安还派人到了茅草坞调查,选取的各种动植物和土壤,水样标本连夜送去了省里化验。在经过一夜的煎熬后,第二天中午的样子省里也派了专家来,送检的各类样品也有结果,这茅草坞的土壤和地下水怕都有问题,不但不适合种植农作物,人跟动物待久了怕是也会有损害,至于具体是什么毒素暂时没结果要送往更高一级的科研部门调查了。村支书一听要去比省里还高级的地方检查,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下,茅草坞的烂泥巴怕是要去北京城了!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的知识青年们却陆陆续度的苏醒了过来。虽然还是浑身无力不能下床走动,不过这脑子很明显是清醒过来了。毛主席保佑啊!老支书这时恨不得就地下跪磕上几个响头,这帮兔崽子可算了还阳了,可把老汉给坑苦了。老支书也不怕得罪领导,到场就诉苦起来。我们这小村子设施简陋,要啥没啥,要是这几个小年轻再有个反复,我们村可真没办法向毛主席老人家交代了,,,
第二天一大早,随着一队尖头解放卡车的车轮声,来我们村插队的十几个年轻人总算是被打包好行李去了市医院住院治疗,老支书望着远去的车队一屁股坐在村口的大樟树下深深得叹了口气。随即全村的青壮劳动力就被村广播召集到了晒谷场上,村支书要求大伙带上工具随他一起赶往茅草坞。一听这命令,大伙立刻就咋呼了开来,这不去送死么!那十几个知识青年的事情大伙可都看见了,虽然最后没一人有生命危险,可要是有个万一尼。。。。老支书望着台下跟鸡圈一样的村民,狠狠的扯了一嗓子。“都他娘的跟老子闭嘴!谁说让你们去茅草坞里面的?我让你们去进到坞里去了么?老子是叫你们去给茅草坞挖道壕沟,立道栅栏免得有不开眼的混账东西进去寻死!”听老支书这么一说,村民们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把茅草坞封闭起来,倒也是个办法,免得有小孩乱跑进去。至于这茅草坞到底藏着什么厉害的东西,最后也成了一个无头案,上级领导在之后倒是把老支书叫道了乡镇府去开会,不过这原因吗反正村委里除了村支书外是没人知道的。反正随着计划生育的严打和医疗水平的提高,埋死婴这种事情,我是从来都没看多过的。只不过,每当有小孩闹腾不听话的时候,缺心眼的父母免不了要用丢去茅草坞的幌子吓唬自家孩子。
说了这么一大堆啰里啰嗦的我无非是要说明这茅草坞是个非常邪性的地方,八字不硬,脑子清爽的人是不会去那里找不痛快的。可惜当时我表哥那群半大小子是让臆想中的兔子肉迷了心窍,对于茅草坞的恐惧是被暂时选择性忘记了。而我虽然是百般不情愿,但是在表哥要收回火柴枪的威胁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被挟裹着走向隔着一道丘陵的茅草坞。
一条蜿蜒的小路沿着山脚同下前方,走在队伍中间的我被前后高个子的哥哥们遮挡住了视野,只能看到被月光斜照出来的一排影子。开始还是正常的小路,渐渐得就变成了杂草丛生的田埂,越是靠近茅草坞这小路两侧的杂草就越密实茂盛。更要命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有几个苍耳勾在了我的袜子上,那个难受啊!但是我也不敢停下了摘,那种恐惧又好奇的心情不少人在年少时更应该都体会过的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终于我们进入了茅草坞的范围,反正我内心是在惶恐中感觉过去很久很久。一道宽阔的壕沟出现在了我们眼前,壕沟的对面是稀稀拉拉的一片木栅栏,而田埂尽头的壕沟上有人用倒塌的木栅栏草草建了一座并不宽阔的简易桥。很明显能干出这种缺心眼事情的只能是平头哥他大伯,就凭着这木桥狗啃一样的手艺,也足够看清他是个牛皮大王。我被夹在人群中间内心忐忑得跨过了那道壕沟,到了对岸空间反而开阔了起来,几个人也散了开来,这时我才看清了周围的坏境。
圆盘似的月亮散发着银灰色的光辉,将这片荒野的一草一木都蒙上了一层迷幻般的油彩,这全然不同于白天的那种色彩,这是一种简单到略显纯粹的灰白色。脚下是平头哥大伯开垦的几行稀稀拉拉的庄稼地,大伙心里其实都害怕,但是都不敢先说出来,在小年轻的圈子里,一个人要是率先揭破害怕这层窗户纸,就一定会被剩下的人当成靶子嘲笑,用以掩饰自己的恐惧。所以这五个人一边装逼,一边都走路都扣扣索索的不自在,至于我?我是个八岁的小孩,我害怕那是天经地义的!
四条猎狗自打跨过壕沟就立刻变得警觉起来,东嗅嗅西嗅嗅,不一会就离来了人群在附近的荒草丛里寻找起什么来。一见到猎狗们的反应,几个哥哥就立刻被猎物的期待压制住了恐惧,加快脚步往猎狗远去的方向追赶而去,把我落在了后面。眼见着几个哥哥越走越远,我心里更加的不安害怕起来,而谷地里比人都高的茅草又实在是让我望而却步。我小可不代表我傻!要是我进入这片在夜色中仿佛无穷无尽的茅草荒原里,那真是两眼一抹黑,谁都看不见我了,所以害怕归害怕,我还是停在谷口的一块高地里等着这群没义气的哥哥们回来吧。
在灰白色的月光下,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孤独的在荒郊野外乱坟堆里喝西北风,想想都能知道我当时有多恐惧了。时间在无声无息的流逝,在远处的谷地里不时传来几声吆喝声和猎犬的叫唤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耳边有了些难以形容的微弱响声,多年后的今天我或许能描述一下那种感觉,就如同纪录片里慢镜头下水流结冰的声音。我的注意力被这种声音从远处的人声狗吠中拉了回来,我的目光四下扫视,可没做到寻声定位,这种声音好像现在的立体声一样环绕着我。
我又害怕又好奇,本想朝谷地方向叫喊哥哥们回来,可话到嘴边就硬生生咽了下去。我发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亮点,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亮点,那么微小有那么明显不同于周围事物的反射月光。这是一种来自于这些小点自身的光芒,亮度和纯度都远远高于那种反光,这些小点点慢慢的从杂草丛里漂浮起来,在我眼前聚拢成了一团犹如萤火虫的光团。我是个略微早熟的小孩,有点人小鬼大,我在大人眼里听说过有关于鬼火的传说。那是一种飘忽不定的火团,传说中有绿色,红色,蓝色的鬼火可从没有人说过有白色的鬼火。最为关键的是这些小点点汇聚成的光团没有让我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和恐惧,相反这些没有温度的小点点让我的心情归于平复和祥和,我内心有一股莫名愉悦。
小点点们汇聚成的光团在我的眼前悬浮,就像顽皮的精灵一样忽近忽远得绕着我漂浮。我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我鼓起勇气想用手指去触摸一下这团眼前的白色光团。开始几次光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避着我的手指,但是最后小点点们还是让我接触了它们。手指穿过了那团光球,小点点们环绕着我的手掌跳动着,但是我却没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重量,也没有什么触感和温度。
正当我跟这些白色的小点点光团玩得不亦乐乎时,远处的山谷里却响起了几声猎犬凄厉的狂叫声,然后我就发觉了山谷里发生的变化。一层薄薄的黑色的雾气正从山谷内部席卷而来,那不是雨雾也不是风,那是一层向黑色油污一样能发射月光的东西。它的速度不快,一种很难察觉的程度在席卷而来!我感受到了小点点光团的躁动不安,我收回了我的手指,在那一刹那间小点点光团就在我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它们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
我随即离开那块高地,望着那道壕沟狂奔,我想着茅草坞就这么一个出口,哥哥们也只能从这儿出去。还没等我跑到谷口,就眼见着我家的几条猎狗飞似的跑过了那座架在壕沟上的木桥。当我颠颠撞撞跑到田埂上正要踏上那块简易桥面时,不知是那个冒失鬼从我后面狠狠得撞到了我,我一个趔趄就扑在了桥面上,而那人却爬起来就跑连回头都没回头看我一眼。我正准备从桥面上爬起来却发现桥面发生了晃动,失去了平衡的我转身就掉到了壕沟里,万幸壕沟里没水是干的!
我翻身从壕沟里爬起来,从透过桥面破损的月光中眼睁睁的看着其他几位哥哥争先恐后的跑过桥面,我想喊他们把我拉上去,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话到嘴边我就是没喊出口,恐怕喊了也是白搭,这几个跟没头苍蝇没两样的祸害能听见我的喊声才奇怪尼!我呆呆得看着一行人离我而去,我不知所措,这壕沟又宽又深,两边的土坡上还长满了跟剃刀一样锋利的一人高茅草,,,
突然之间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像电流一样瞬间传导到了我的大脑。刚才漂浮在远处谷地里的那层薄薄黑色油腻物质,此刻汇聚成了一种难以形状的东西黑色物体出现在了我头顶的桥面上。我像一根木头一样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全身就像打了摆子一样不可自控的颤抖起来,我好像闻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腥臭味道,一种不是鼻子闻到而是灵魂感应到的腐败臭味!
那黑色的油腻物体像一块破布一样停留在桥面上不动了,它好像在探测什么又好像在思考什么。它想融化的沥青一样从桥面破板的空洞里缓慢的渗流下来,它在我的头顶像蜘蛛织网一样汇聚成一团漆黑到犹如空洞的球体。它那泛着油光的表面在凹陷在修型,在塑造,在回忆。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我头顶的东西不是祂而是祂们。
最终那团黑色的东西变幻成了一张人脸,一张瘦骨嶙,皱纹犹如树皮沟壑的老太婆脸!突兀的大鼻子和一口烂槽牙,那种直击灵魂的腥臭味几乎使我晕厥,但是恐惧又让我如此的清醒能看清楚这张幻化而出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正当我以为即将一命呜呼,或者更惨时,自桥面渗透而下的黑色油腻脸突然就在我一指距离的头顶定住了。
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小点点从壕沟两旁的茅草丛里漂浮了过来,它们在我的头顶汇聚成了一个光团,一个散发出白色柔光的光团。那张黑色的老妪脸在白色小点点们出现的时候起,就开始惊恐不安。那团油腻腥臭的黑色物质开始剧烈的变化,那张枯树皮的老妪脸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另一张有山羊胡子戴着稀奇古怪帽子的中年男人脸,接着又变化成了梳着发髻画着腮红的肥胖女人脸,一时间那团东西成了一个快速转换的万花筒,不知道变幻出了多少张脸。
这些被黑色物质束缚住的灵魂在挣扎在嚎叫在撕咬,黑色的球体开始了退缩,好几次因为体积太大而被桥板的空隙卡住,最后那一团黑色的物体连那块桥板都整个带了起来,漂浮在了我的头顶上空。此时,从茅草丛中聚集过来的白色小点点们也渐渐完成了汇合,变成一个篮球大小的白色光团,它离开了我身边,上升到跟那团和桥板混合到一起的平行空中。我在壕沟里能看到就是一块窄窄的空域,在小点点们的照亮下我终于看清了那团黑色物质。那块桥板根本就是块残破的棺材盖,而那些黑色的油腻物质此刻正包裹以形成一个实体形状。
小点点所聚集起来的白色光团也开始了变化,光点们先是逐渐从光团延展开来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膜,随后这张光膜好像被施了法一样开始硬化,最后光点点们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的正八面体。那块被黑色物质包裹的棺材板看到光点点们的变化后,显然受到了刺激,从不规则长方形的顶端幻化出了一刻硕大的怪头,朝着对面光点组成的正八面体嚎叫!
其实我根本就没听见声音,那种一开始黑色油腻物质带来的无法形容的腥臭味也突然消失不见了,甚至于连冷我都感觉不到,除了眼睛我的各种五感好像被封闭了起来,我只能从黑色物质所幻化的形状和周围空气急速流动多导致的茅草狂舞倒伏炸裂来判断形势。黑色棺材板跟半透明正八面体并不是在我头顶静止不动,而是跟两个决斗的对手一直在做相对的盘旋运动,从而我也看清了黑色棺材板上端的那颗狰狞怪头。祂长着两颗冲出嘴唇的獠牙,一个大蒜般的酒糟鼻子,两颗明显大的过分的眼珠子,没有眼睑的眼眶都要快被眼珠子挤爆了。最可怕的是整张脸上都是靛蓝色的纹身,横七竖八的肉条组成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几何图案。
为啥那团黑色的油腻物质能看出颜色来,我只能说我也无法用自洽的逻辑来解释这个现象,我眼睛里看到的明明是黑色物质,但是我大脑里却能分辨出色彩鲜艳斑驳的颜色来。这个颜色并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我的大脑想象脑补出来的,为啥是靛蓝而不是其他的红色绿色黄色,我也没办法解释,反正我大脑反馈出来的就是这么个匪夷所思的现象。
我的脑子里被这奇异的景象震惊的当场宕机之时,在我头顶半空中的对峙双方也发生了真正的交手。泛着油光幻化出七彩光晕的棺材板以一种无法描述的角度和速度冲向了光点点们所组成的半透明正八面体。光点点们被黑色油腻棺材板给正面击穿,附着在棺材板上的黑色油腻物品开始漫延包裹起光点点们来。
正当我为光点点感到害怕和担心的时候,情况有开始了变化,白色的光点点们爆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那层黑色油腻物质就像冰块在烈日下消融一般被气化蒸腾,一丝丝的热气一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发生。黑色物质退缩,金色的光芒开始方向包裹起油腻棺材板来,一个巨大的金色正八面体开始形成。黑色的油腻物质此刻全部都躲进了棺材板的内,而金色的正八面体开始缩小向内压缩空间,不断有蒸腾的白色烟雾在四周散发。我听不到但是我的内心能感受到,黑色油腻棺材板的挣扎,哀嚎,悲鸣。黑色的油腻物质不再变幻,而是在剧烈的颤抖消融蒸腾,到最后金色的正八面体内只剩下了那块残破的棺材板。
金色的光芒慢慢消散,天空中的正八面体又变成了那团白色柔光的小点点们,漂浮在半空中的棺材板缓慢的盘旋下落最后斜斜得插在了离我不远的壕沟另一边。小点点光团渐渐在消散,最后那白色的柔光也消失了,天空中只有那圆盘一样的月亮依旧在当空。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我是谁!当一切都归于平静,耳边只有冰冷的西北风呼啸,我的双脚冻得快要麻木时,我依旧呆呆的望着不远处的那块棺材盖。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后我才用那块残破的棺材板当梯子爬出了壕沟,而出谷一侧的沟沿上我家的四条猎狗正排排坐等着我爬上来。在我带着狗从荒芜小道往村里回去的半道上却碰见了以我表哥为首的那五个祸害青年,他们异口同声的责问我为啥撇下他们抢先跑到茅草坞里去!弄得他们没狗不敢去前面找我,没找到我又不敢先村子里去。当我责问他们为啥抢先过桥不等我,又是哪个王八蛋把我撞到时,这五个人却一阵你望我,我望你,纷纷表示他们根本就没进到茅草坞过,他们已经在这里喝西北风等我十几分钟了!
我选择了闭嘴,因为我没法解释这五个人根本看不到的事情,我在茅草坞所历经的事情在他们这里根本就没发生过。我可以怀疑这五个祸害在对我撒谎,但是我觉得凭这五个人智商还想不出这么高明而又没有破绽的谎言来。我只能说我也没进茅草坞,因为前面壕沟上根本就没什么桥,平头哥他大伯这个牛皮大王就是在吹牛。天色已经过了半夜,五长一短的六个人影跟四条狗就这么空手回到村子里,各回各家钻被子睡觉。我已经不再关心表哥他们明天会怎么说今晚的事情,因为我心里埋藏着一个无法跟别人分享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