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

老九一大早瞄了一眼万里晴空，对正在人间遭受炙烤的我说，明天就降温，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样子。 第二天阳光灿灿。 第三天的早上不见太阳只有云，老九说，今天会下雨。 第三天阴转晴。 后来老九每天都念叨会下雨，然而雨是在小半个月之后下起来的，像是要把他预言过的雨一齐倒出来，倒得酣畅淋漓。

老九有自己的原则，他抽烟，但只在有雨的晚上抽，抽一根。 我问他干嘛这么讲究。他说现在还年轻，抽烟不好，下雨抽烟免得发生火灾。他说他更年轻的时候在心里承诺过不碰烟的，说完安静了一会儿，吸了一口烟。 老九还喜欢画画，可他画得就是丑。我想老九也不知道自己走的什么画风，画着玩嘛，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几年前我第一次去他家。他家客厅简直就像被洗劫过一样，只放了个破沙发，上面蒙着灰。他带我走进了卧室，卧室又小又昏暗。他猛地一拉窗帘，灰尘在阳光下浮动，我差点没被呛死，他倒是什么事也没有。借着光我才看清楚，常人该有的基本家用设备全挤在这间小屋里，衣柜估计占地方挪走了，只有几件衣服瘫在床上。除此之外，有的画布被揉成团，有的堆在角落，为数不多的几张像贡菩萨一样亮堂堂的摆在垃圾和颜料之间。 房子空了住不惯，我还没问他就给我解释了。我知道他爸妈走了后他就一个人住，只是没想到他住的这么不成样子。

听说老九他爸妈是某天清晨突然走的，他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发现他们的房间少了东西，只留了一张银行卡在床上。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打电话和质问，他只是等待，刚开始很平静地等待，后来麻木地等待习惯一切的那一天。 老九表面上整天乐呵呵的，内心也的确善良，可是在这表面和内心之间还夹了一层东西，就像他的烟一样萦绕不休，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有点点火星，我从不怀疑某一天它会烧得浓烟滚滚。

我和老九从图书馆出来，他借了《月亮与六便士》，准备看第三遍。那正是午后太阳最辣的时候，我睁不开眼，面部十分狰狞。老九大笑看着我说，享受太阳懂不懂啊，随即夸张地展开手臂。我照他那样试了一试，实在没法学他边走边跳。 他在我前面几步，我让他走着不用管我。 这时有一个小孩站在老九前方，小孩的五官几乎都长在上半张脸上，看起来像是有某种缺陷。他半张开嘴对老九笑，老九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又准备往前走。突然，小孩抓住了他的手臂，老九惊讶地回头，小孩依然对他笑着。几乎同时，老九迅速地收回了手臂，那么决绝，以致有些残忍，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往前走。可是我看见了，在他回头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里有惊讶掩盖不住的恐惧、慌乱和厌恶，这种恐惧和厌恶是一直存在的。他也发现了，他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做。 我跑到他身边，他低头丢了神一样凝视着手臂上面一小块红红的地方。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怕他被触发。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和他一起，不久之后他就毫无声息地走了，如清晨般毫无声息。

我拿着钥匙奔去他的屋子找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纸条之类的。客厅还是老样，我走进了他的房间拉开窗帘，一转身，整个人像是被悬空一样难受：屋子里只有一幅画摆的亮亮堂堂，一幅他抽烟的自画像。我仿佛被烟呛到，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画得真是丑啊，老九。

此时窗外正下着大雨。

——2015.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