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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一段时间对“旅行”失去兴趣了,尤其在青旅看着来来往往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我很淡漠地远远的瞅着他们,看着他们身上普遍的东西,那些共性,矫情里讲,让人很悲伤,却又感到无足轻重。
和畅销书里或者精彩的文案里所写完全相反,我既不关心他们的故事,也无意与他们交朋友,或许也只是说明我的确封闭,而且不属文艺青年行列。
“文艺”这两个字对我来说简直如同破天荒的咒文,尤其当我面对一个自称文艺青年的人,我会坐立不安,满脑子都是污言秽语,我感觉我那么的不够清新与纯良,就想在这一秒和下一秒的缝隙间赶紧逃遁。
和帕特森一样,我将拒绝承认我写了一首诗。
所以任何地方,至少在中国大陆这些大城市是没有差的,差的是温度和湿度,生理上的区别。而过去一个礼拜我没有任何突出的孤独、伤愁或者欢喜的情绪,在要“找点事情做”的企望中安然走路。剩下的,走路能走出来的城市的异于别的城市的新标记,很可能只是流于表面的,装饰性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带给你愉悦。
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回顾一下青旅的。想来在珠江路最安逸舒心,但印在脑子里的时刻却是在新街口。有人说记忆会留下生命里最欢乐的时刻,我的经验看来,是那些晃动的足以产生幻觉的时刻,不完全的欢乐也不完全的悲伤的时刻。
晴空万里,车在我们面前规整地穿行,走在马路与我们正坐的长椅之间的石子路上的姑娘,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同对面楼大屏幕里的有亮丽年轻的明星的广告,那种闪闪烁烁,十分相称。所以我想一定是个晴天。
我们坐着吃冰激凌,刚从沃尔玛出来,是去买牛奶和水饺,这是老板这次回来的改良之一:会确保每天早晨的冰箱有牛奶,大家应该用心吃早饭;水饺也备不时之需。老板是这么跟我讲的,大概也是这么跟阿姨说的。她下午就喊我跟她一起去超市,刚开始我很警备,我是说对于阿姨的任何邀请。
她是一个大人,大我很多的大人,我会机率很大地引起她的不满。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对她有浓厚的兴趣,我想起了伍尔夫一篇文论里那个火车上的老妇人,但我们的阿姨相较要健朗时尚得多,她的背过头去露出额头的短发,在太阳底下是偏黄的淡淡的浅红色,大概是交迭染过,而且她不是身体矮小的那一类,说起来倒像是北方的女人。
“前几年我还经常一个人花一个下午去麦当劳吃圣代”,阿姨抬起下巴笑得合不拢嘴。
我刻意集中精神,用十分精神与关注的笑回应她,她接着讲:“这个奶油用得奶不好!”,顿了顿:“小Z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我给她做的早饭,我就拿奶粉来泡饭嘛,奶粉是我朋友从澳洲带来的,那时候还很稀奇呢!”
于是我开始联想奶粉的样子和味道,恰好一缕阳光从我的头骨正中那条细缝间闪了闪似的,我记起小时候我们住的院子的形状和味道。
我想我已经不止一次突发性的记起那座院子里的人和事,我现在在想,房子的台阶下是否长起了杂草青苔,有没有鸟在屋檐下筑巢,南面的墙壁是否有了坍塌?
夏天的时候太阳常常很强烈地照在东面靠大门的厨房门上,晒得那门滋滋发响般散发出木头特有的气味,厨房门下放过泔水桶的地方一堆又一堆的苍蝇窜头营食,我坐在西屋门槛上看见奶奶扣开厨房门的扣子,出出进进,不时满腹牢骚,天气太热了!我爷时不时从厨房门口肩一斜一斜地走过,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你知道那种奶粉吗?是袋装的,袋子上有一只奶牛,袋子底色是红色,一只黑白的奶牛。”
“有一只奶牛?”阿姨似乎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好像不知道啊。”
奶奶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那种袋子的奶粉,源源不断地,她喜欢对别人讲她对我们姐弟俩的营养问题很上心,每天早上都有奶粉喝。我常常在前一晚写完作业要睡觉的时候准备好第二天的早饭,在碗里捏碎烤的馍馍放上奶粉,第二天只需要浇点开水就可以了,所以我们的小学总是很有充分的时间,我们姐弟俩很少迟到。
我的冰激凌快没了,我回头喃喃地对阿姨继续说:“我的记忆中全世界的奶粉都是那种奶粉哇。“
阿姨瞥了瞥嘴:“我不知道啊。反正我们小的时候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哪像现在你们这群人,就是缺钱。“
她接过我手里的垃圾,我们起身往回走。我抱了一大袋,水饺贴着我的肚子,时不时感到一阵冰凉,是愉悦的,我喜欢抱着东西走路。阿姨手里提了一桶奶,盯着它,我才不会喝它,因为我猜想它就是有点淡淡奶色的矿泉水,口感远不如白开水。阿姨挑选这些东西时,我因为忍不住想看价格而走开了,但我的猜想完全合逻辑。
她的背影坚定又自信,她一定十分笃定对小Z的爱。
早在相处没几天时,我就开始感觉阿姨或许很早前就没有了丈夫,她的话语和回忆创设的图画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和小Z。
小Z八月初回来时,我正要出门,还在镜子前磨叽,在水池旁听到他们母子在对面房间的说话声。小Z一股脑地大声责问,他板起脸的样子特别凶残,阿姨只是小声做了几句辩解,剩下的全部是小Z的各色不满。
平时多么利落、高高抬头的阿姨啊,在儿子面前竟是那么没有声响。
我自己旁观,不禁涌上一些杂念,做母亲真是不易,要忍受孩子的一切还要小心翼翼承担他们的理想。小姨以前给我说:你妈多脸皮薄的一个人呐,以前在你舅爷家的时候啥都害怕,随自己的性子,现在为了你们两个已经改变很多了。
我开始很同情我的父母,想象他们的疼痛,可是没有一根线能串通我们的情感。
我对阿姨的戒备心逐渐放下,大概是从意识到她能听懂我的冷笑话开始的。
我往窗户外看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亮了,看了眼表,早上五点多快六点。我仰着头不敢动眼睛,害怕隐形眼镜掉出来。对面面包师抖了抖站起来:我回去睡了。撑起左手:我们也去睡。发觉左手边的影院老板已经睡了好一会儿。我跟严悄悄起来,本来想收收地下的酒瓶,但是太模糊了。
前一晚我们打算出去聚聚,老严想热闹一下算是欢送她,叫了鹏鹏跟面包师,除此都是店里的人:我、叶子、老严还有新来的店长。打算去KTV,我只要有酒喝就行。但我们在街上晃达了好一会儿,南京已经很冷了,“所以到底去哪里啊?”
店长:“要不我们去酒吧吧,酒免费喝啊!”
面包师:“他妈一人就喝一杯有狗屁意思,要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就去!”
在陷入僵持时叶子提议:我们去十五楼私人影院呗,买点吃的上去。
影院房间的窗户旁边是一个圆形的大沙发,对面是投影,门旁一个吊椅,我们几个人窝在沙发里,店长坐吊椅上,面包师兴冲冲把酒放地上:来,让我们一起吹牛逼。
面包师来店里大半个月了,我跟他没怎么说过话,事实上我跟很多人没怎么说过话,他看起来挺好看的,个子虽然不高,但五官秀气,形体垮了点但装逼的劲还在。
老严已经显示出了她很强的表达欲,鹏鹏:“我们来一人问一个人问题。你们有什么要问叶子的?”
面包师:“叶子,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
叶子板起她那动不动就一脸认真的脸,十分严肃又手舞足蹈地回答:“我是觉得我还想小,我是不想!不想!”
叶子97年,的确是最小的,她日常会很认真地跟你讲一些道理还有她笃定的正确的价值观,我有时候很不耐烦,但又哭笑不得,心想她真是个纯真的孩子。一般情况下我是不愿意跟这个类型的女生接触的,担心一边忌惮暴露自己的不纯洁又一边不屑她们的政治正确。
面包师:“叶子,我很欣赏你,起码每次做饭的时候你都在干活,我觉得你要是我的同事,至少不是那种托人后腿的人,我很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公事。”
叶子抱头笑:我觉得面包师是那种,就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那种感觉,那种、、、
我只好替她答:“浪荡。”
叶子:对、对
“我他妈怎么就浪荡了!”
老严:人家夸你潇洒,来,下一个问LL
鹏鹏:LL可有的问了
我心想我最寡淡啊:什么?
老严:LL就是太酷了嘛
“什么玩意?”
面包师指指我:无形装逼。每次别人说我冷漠的时候,我他妈都、就是无形装逼!
我时常对外宣称我是无形装逼,第一次别人嘴里溜出说我无形装逼,我感到有点兴奋。
鹏鹏:我想问LL就是你有没那种纠缠不休、藕断丝连的关系?
我想都没想,随口答:我每个关系都是纠缠不休,不清不楚的
面包师:渣,够渣,渣渣
大家都笑,老严:快问我
“你没啥好问的,你下一步打算干啥?准备去哪里?”
“我去厦门,去一个民宿。”
“卧槽你干嘛去厦门,那地儿不适合你,你现在应该去竞争激烈的城市好好工作。”
面包师活如人生导师,在此前我以为他没什么话,谈话变成了他和老严的心灵治愈之旅。而鹏鹏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女生,聊得不亦乐乎。我转头看到店长在吊椅上睡着了,她竟然没有参与一句话,叶子在我左手也晕晕乎乎。
三点时店长起身,回店里组织爬山,鹏鹏跟那女生也去。叶子惊起跑到隔壁睡觉了,这时门口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人,原来是托福老师,他隔三差五来店里住。
“你怎么找到这儿了?”我问
“我在十五楼碰到爬山的,说你们在这边。”
“过来坐吧。”
他坐在了叶子窝过的地方,面包师越说越起劲,影院老板也凑了过来。“我他妈16岁就出来混了,为什么要做面包,我发现我他妈就只会做面包啊!”我可能已经喝了两三瓶,注意力开始不太集中,房间昏暗,面包师在我对面,他的脸依旧饱满,时不时看我一眼,好像是我们狮子座的灵犀。
老严显得很正经,她喜欢跟任何一个人谈论自己的迷茫跟惆怅,她时常感觉自己很愚蠢,自己的环境太保守,所以她想出来看看别人怎么生活,怎么变得优秀,她太迫切了,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就我们云南,我们家那边,你说就是找个工作结婚生孩子,有什么意思嘛!而且我带团我就发现,我很迟钝,老是被人家欺负,我太软弱了!”她很诅丧,又很不安。
“其实我越来越发现你很多优点,诸如你对每个人都有好奇,而且愿意敞开心扉。就去厦门嘛,一直想去就去呗,了了心愿,看看别人,然后回去工作哈哈哈哈。”我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托福老师瞪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逼。
“你的确弱,弱得一逼,叶子就很强。”
我追问面包师:叶子强在哪里
“叶子,她遇到一些事情,我敢说她还会很坚持自我。”
“叶子的世界特别正确,真是幸运啊;还有一种,就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但还是很坚定。”
面包师指指自己:我,就是我,他露出很单纯的笃信的神情:监狱我都去了他妈还有什么?大家站成一排,穿着同样的衣服,在呵斥声中进进出出,那鬼地方什么鸟人都有。
他停了停继续:就是很简单,在学校里,当你朋友被一群人围堵在厕所,开始打了,你是进去帮你朋友还是走开,走开干嘛?去告老师、告家长吗?这事就很简单,肯定冲上去啊!
我越窝越瘫已经躺在了那里,大家开始沉默,纷纷摸过旁边的酒往下灌。
面包师重开一局,问老严:你想做什么?
老严:我能干嘛,我给你说我就是太软弱了,见得世面太少了。
他转头又问我,我卯了一股劲:我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其实我没想过要活到自然死的那天,大概再过个十几年,我就该了解就了解。
影院老板本在一旁默默听,突然发声:你怎么会这么想?
托福老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面包师:你怎么就觉得人生没意思了?你环太平洋游过吗,你去过南极吗?
“没有。”
“没有,没有你他妈就没意思了?你就没有一点想做的事情?”
老严:LL就是太悲观了。
“嗯、如果能写小说,也还不错啊。”
“如果想写小说,你他妈就去写,就去写,就他妈坚持写,一直写,你他妈可以发网上!”
我模糊的神经促使我挤出几点笑,我不知道我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假的,通常情况下,我都自己跟自己玩游戏,如果有旁人参与,他们都被我愚弄了,可我心里多么希望他们看破我的谎话啊。
“你觉得我强吗?”
面包师顿了顿:“你时强时弱吧。”
我彻底混沌了,没有再听没有再说,等我再回过神,托福老师走了,影院老板在我旁边。老严和面包师还在说,这回在说恋爱。面包师扳着手指头:不能跟不喜欢的人上床,有了对象决不撩别人,不行!绝不行!
他或许会十分厌恶我这样的人吧,或许世人都厌恶我这样的人吧,我只是悲伤我不能和面包师交朋友,被一个人从心底瞧不起多么可恶啊,我装作他喜欢的样子又是多么可恶啊。天黑得快亮了,这些坚强的人呐。
“他妈店里不是有个男的,洗了个碗就跟一个女生在一起了,当天晚上不就抱一起睡了。卧槽,可他妈这男的,这几天还在跟别的女生搞,卧槽这我就受不了了!”
那男生是央财研究生,女生在湖南一所不出名的学校读大三,在一起的事情我是洗碗的第二天知道的,但好奇:他们在哪儿睡?什么地方能他们抱着睡?我带着猥琐的八卦心问。
“十五楼的阳台啊,有人看见了,反正我没见。”
对于这个插曲我没有任何恶意,就算他们两个在店里的某个角落做爱了,我都认为是一件我不会理睬的事。这个事情诡异的点发生在我离开南京前再次跟鹏鹏出去喝酒时,事件的男主角也在场,但他只吃东西滴酒不碰。面包师不在,于是桌上只有我、鹏鹏还有另一个女生喝。
喝得不起劲时,那女生开始暖场,讲店里的八卦事情、个人情史之类,大家就起了亢奋的苗头,鹏鹏:“前段时间不是有洗碗洗到一起的一对嘛”,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主角:“是你吧,我忘了,是不是你?”
主角:“不是啊,不是我。”
我一阵尴尬,可能鹏鹏接下来又要说阳台抱着睡的事情,为避免进一步的尴尬或者不让主角面不改色的心理膈应,我故意对着鹏鹏又补充:“是他吧,我记得好像就是他哎。”
可主角依旧很决绝:不是啊,不是,不是我。
“他们不就当天晚上在阳台抱一起睡了。”
其余几人开始讪讪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一直观察主角,他很淡定。这是让我感到最诡异的一点。
面包师拉了拉窗帘,铅灰色的城市啊,我的脑子里没有一片绿洲。
可是除了阿珍阿,再没有人只是简单地跟我提到南京的梧桐树,南京的大街小巷,操着南京话的老头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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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北拾遗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03 03:2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