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印象
学校门前四平路的十字路口昼夜不停歇的,用“车如流水马如龙”形容一点没错。白天,它有点像开了1.5倍速的默片时代的无声电影,只有机械流水线般的动作,看不真切它所表达的情节,它也没有悲悲喜喜大起大落的情感,偶尔也会响起尖利的呵斥那呼啸而过的外卖电瓶车警哨声,才会稍稍打破这久久的沉寂。夜晚,它长蛇一般吐着金丝,正大光明地为这不夜城旺盛的生命力服务,像希腊神话中的神使赫耳墨斯奔波着,为恋爱,分娩,大病的形形色色的人注入希望的血液。学校西南门外面,往前走几步,一个小小十字路口,四组红绿灯闹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是上海的十字路口。

故乡小城镇的某些路段,荒荒漫漫地蜿蜒曲折着,十字路口没有设红绿灯。来往的私家车小家碧玉似的慢慢悠悠开着,遇到了路上的行人,仿佛很羞涩地慢慢减速礼让行人。明明路上也没有几辆车子,偏偏你让我,我让你地停在路中央,像夏天摇着蒲扇东拉西扯的大妈们,热热闹闹的。你不小心挡在了一辆私家车的车门前,这车主一脸愧疚地走过来道歉道:“不好意思,请您移一下。”那神情仿佛他私底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一样。逢年过节的,街上则是大红大绿围得水泄不通,锣鼓敲得震天价响。
上海的天气,一年四季轮回播放似的,忽而大风,忽而阴雨,明明天的这半边湛蓝得像绿宝石、水晶、玛瑙,叮叮当当的响,而天的那半边却浓浓厚厚得裹上了阴云,愁眉苦脸的。冬夏之交,校园就成了服装大展,黑色蕾丝裙,超短裤,驼色大衣,羽绒服,来来往往交织成一曲四季乐章。你来上海念书这么久了,还是无法忍受那梅雨时节的天气,整夜整夜睡不好觉,做噩梦,梦见自己堕入无尽的黑暗当中,拼命地喊叫那声音却消散在真空里……空气好像能拧出水的海绵,潮湿,闷热,被褥里也贮满了水,贴在皮肤上腻歪歪的。
你想念北方小镇的秋,一场秋雨,一夜之间,梧桐叶凋落一地,爽朗阔落,像足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北方人。
华灯璀璨的五角场,一到夜晚就散发着茉莉花般清爽宜人的香气。那是你们这些轻快美丽的女孩子们梦幻的天堂。橱窗里摆在显眼位置的珠宝、衣裙笑嘻嘻地向你挤眉弄眼,仿佛跟你是老相识一样远远地招手。你不自觉地移动着步子走向它们,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街上,瞬间觉得自己变得跟那些名贵的珠宝,可爱的衣裙一样优雅高贵起来。你心满意足,而且完全免费。你喜欢这里这里熙来攘往的空气,大口呼吸着任人来人往谁都不认识谁的新鲜氧气,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藏身之地了。这里裙裾飞扬,高跟鞋细细敲击地面的场面,也总让你心神不宁地想要掏出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一照镜子,就跟你在地铁里见到的那些拿着小镜子一层一层补口红妆的女孩子一样,尽管她的嘴唇是那样鲜红诱人。
云南路,听上海人讲是本地美食街,你去逛吃逛喝。那家金陵盐水鸭店外面永远排满了人,小杨生煎店里也坐满了吃早点的,都是些悠闲的大爷大妈们,你想不明白盐水煮鸭肉有什么好吃的,如同你始终难以理解上海人对排队的痴狂。你再不敢闯红灯了,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街道上的路口,因为路边的大妈操着上海话对着你的耳朵讲上半天交通规则如何如何。你好像习惯了上海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不管你多晚从外流浪回来,饥肠辘辘,看到全家,就像看到了自己家一样收容你。你有点倦了,你想念属于自己的城市。
念大学,食宿在上海,从此故乡成了冬夏两季。你好像成了客人,就像《围城》里说的:回家只像是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熟。
每每逢学校放寒假之前,你总是想着回家一定要吃一顿家乡的早饭:热腾腾胡辣汤配上炸的黄金酥脆的油条。回到家看到胡辣汤早餐店,小摊贩满大街都是,又失去了吃的兴致。中午没人做饭,你趿拉着棉拖拐到街角那家开了近十年的“胜利火烧”,简陋的蓝色铝制棚顶,“火”字上的两点,日晒雨淋,逐渐模糊不清了,满街乱卷大风,大妈手法熟稔,洒上绿豆芽葱花,加火腿肠豆腐串翻炒,又免费给你拽上一把豆筋,不时翻看炉里的火烧,你立在摊前,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说了句能不能快点啊!那位大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低着头,不慌不忙地加着盐巴、麻油、孜然、甜面酱、辣椒面、胡椒粉,好像就像这小城的节奏,从来慢慢悠悠。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立在风里,你好像成了故乡的异乡人,恍若隔世。羞愧的抬不起头,把钱投进摊前的铁盒里,匆匆拎起火烧逃回家,火烧是刚出炉的,咬一口,焦香四溢。
你又常常想念你在上海平时去的那家开在十字路口的麦当劳餐厅,再没人对你吃什么指手画脚,再没人在你跟前唠叨你少吃垃圾食品。你点上你喜欢的双层牛肉芝士汉堡,配上鲜红番茄酱的炸鸡块,去冰可乐跟菠萝派,对着落地玻璃窗的位置,你想念那轻快美丽的气息。
不管生活在何处,日子长久了,也就有了感情掺着拉拉杂杂的回忆,还有那记忆里的人,遂也他乡念作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