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精木怪的点名册子与问答陷阱
朱琺 撰
一
在汉帝国的通衢大道上,天子的使者唐蒙往回赶路,他的影子比他更急于求成。那是两千年前的往事,若改用神魔通行的历法,应该说是4x500年前。当时长安众人都以为他满载而归,事后他们知道,唐蒙甚至还捎带回一个出色的笑话!于是君臣和乐,洋洋得意,意外之喜,遍传天下——将那一次距离帝国中心极其遥远的会晤,伴奏以轻浅的笑声,不断翻唱成为一个成语:夜郎自大。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其中的复杂性,汉帝国有着太过明晰的时空描述传统而不自知,但远方山野中或许另有端倪:夜郎国的地望始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文献考据基本无效。
古代妖怪们对此当然心中雪亮,但基本都不与人讲。他们只愿意充当故事的主人公,往往少有说书的兴致。直至近代以来的妖怪学家,打着民间文学研究的旗号,自域外而来,才给人以启发。我这才恍然,世界范围里口耳相传的爱情故事中,「夜郎」都是指一些英俊青年,顾名思义,在幽暗中不见光,身上背负着古怪的禁忌:
要么在天光大亮之前毅然离开缠绵的绣楼,直至被法力高强的道士以魔幻的手法揭破,吓,竟是一只500年份而能变幻成人身的精怪,从此给那位痴心相爱的女子留下永远的羞辱与痛憾,譬如她那意中人,不成人形地给人打死或者被人降服或者遭人驱逐,总之就此絶迹,一段勇敢的情爱变成陌生人茶余饭后的道德训诫;甚至,「夜郎」变成色情故事中的一种计量单位或者一个职业,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要么,夜郎居然很堂而皇之地以怪物面目与尊贵的人类女子成婚,旁人都无以指责,倒是那位枕边的女子知道他夜晚是郎,白天是狼或其他动物只不过是表象而已,心中暗暗美滋滋。但渐渐地她不能满足于通过抚摸来想象郎君的英俊,终于有一个夜晚,妻子的好奇心突破了婚约——结婚时说好暗夜永不照明的约定——趁丈夫疲惫地熟睡得像个贤者,举烛照亮他的面容,或者是找出了他藏好的水獭皮、青蛙皮之类的外套烧掉。男主人公旋即发现了她逾越规矩,譬如温热的烛泪滴上了他的脸……接下来女主人公很可能要费尽周折,才能克服某些邪恶的魔法,重新争取到一个皆大欢喜、直至白发千古的童话般结局。
中国的村野间并不是没有青蛙王子、蛤蟆女婿的传奇,但道士降妖的情节更为人津津乐道。那些身败名裂的「夜郎」与那位在汉使者面前贻笑大方的「夜郎」之间的关系于是被割裂开来,被各自嘲笑。没人知道,事实上,在汉帝国的边缘地带,曾经存在着那个在昼夜间极尽变化之能事的山精木怪国,国中所有夜郎的王,尝试过与现实进行语际对话与空间维度的融合:
「汉孰与我大?」

二
这笔帐,人间的良君贤臣是算不清楚的,也往往一无所知。只有追溯到最古老的年代,屈指可数的几位远古帝王才曾经注意过精怪的领域,费尽周折用心良苦,试图与之交际——比之同行,他们有着更宏大和更多维度的理想。最早的一个是轩辕黄帝(他的前任炎帝,只对静态世界、植物学和吃感兴趣),带上了四张脸的面具,在东海边一座叫桓山的山上盘桓不去。在山与海的交界处,他终于等到那个叫白泽的友好妖怪,如他所愿,双方愉快地交换了意见簿、地形图以及花名册:黄帝派人记录下白泽所提供的水陆两界12520种精魂怪物的图文信息,题为《白泽图》,以示渊源有自。但是毫不意外,这本因为太详尽而充满危险的书,其所有复本很快就消失了。即使是各种盗版、乃至连冒用其名义的后世伪作,近一千年来也一本都找不全。因此,到了黄帝的玄孙大禹的时候,他趁着治理洪水,做成了两件大事:一是实地勘察天下九州,二是不得不再次把全世界的精怪地图逐山逐水地刻画下来。在一个通晓鸟兽语言的得力助手伯益的帮助下,大禹把他的经验和所得到的知识区分开来,前者谓之《禹本纪》,后者叫作《山海经》。相比较而言,《禹本纪》更加脆弱,后来彻底失传,徒留下一些相互矛盾的神话,譬如:大禹究竟是他母亲修己剖胸所生,还是他父亲鲧剖腹所生;究竟没爹还是没娘,等等。而在《山海经》这里,誉与毁、显现与隐退、跟世俗世界合盟还是再度变得不可知;也有两种势力,始终在这同一部书里角逐:
最初的时候,大禹还铸过九个鼎,把山与海的精怪知识凝固在金属里,试图就此掌握世界那超出现实的神怪维度。一度,这九个巨型青铜器成为最核心的权力资源。但到了春秋时候——使用妖怪与神圣的历法来说,过了3x500年,它们已经下落不明。同样是来自南方可疑地区的君主,从在半开化的荆棘中发出声音:向北方来的使者询问鼎现在在哪里。这反馈到北方,同样被简化,被视为是比「夜郎自大」更早一个版本的夜郎自大,成为一个单纯的政治野心的代名词:「问鼎中原」。但说不定,荆棘之王想要知道,接下来徃更南方继续「荜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话,如果九鼎记录的神怪知识都失传了,如何来面对未知的魑魅魍魉呢?事实上,一直要到夜郎国的老大向汉使者发问之后很久,《山海经》才再次被汉代的文献学家重新找出来并呈献给皇帝。但又过500年之后,这个不完整的新版本再一次只剩下文字的部分,至于《山海图》,就像之前九鼎上的魑魅魍魉那样,是自己成精跑了,或者被图中的各路妖怪觑见了纷纷撕扯了——是去珍藏起来秘而不宣羞于见人,还是将其视为时装情报手册……一概不得而知。总之,现在所能见到的《山海经》中更具有视觉化的那一部分,乃是近古500年中几个画师的个人想象,不足为据。
《山海经》把山与海的界限纳入到文献范畴中,不再象《白泽图》那样,用白泽现身的位置与机缘来暗示世界构成的二分法。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是一次降维。因为,《白泽图》本来已经超越时空,呈现全面的絶对知识;但到了《山海经》,文本中充斥着各种受制于识见的线索,翻山越岭的视线一次次计算着里程;服从于现实政治的地理学意图从文本中浮现出来,但精怪故事却都只剩下了只鳞片爪。
一直等到最近500年间,情况才又产生了新的变化:对《山海经》进行图像重构的是擅长迷惑人视觉的一小撮人,而另一小撮习惯于鼓腮摇唇的小说家却跃跃而试,将《山海经》也降了一维,抽丝剥茧,分别构成两部单一维度的怪物志。其中「海」的那部分稍晚,写成了《镜花缘》;而「山」的那部分成书较早,编进了《西游记》。但后者已经全然背离了与精怪结盟、交换地图、开放路径、互市互惠的原始目的,书中那个花果山出身的猴子大王,为求长生无所不用其极,在漂海入山、上天入冥、挑衅权威、划地为牢500年等等各种尝试之后,一路向西向西,翻山越岭,追赶太阳,去往时间的正方向求索永恒的秘密。但这个山上精怪出身的家伙早放弃了花果山时期妖怪联盟成员的身份,牠和牠的同伙,包括一个和尚、一个猪精和一个流沙河的吃人生番,因为背负了山外诸方势力博弈之后的复杂任务,他们或以色诱,或反复抛出他们自身都难以保证的长生作为欲望陷阱,渐渐正打歪着,成了打怪专家、妖精搜集者。在取经为标榜的路上,他们提前支取丰富的经验,与沿途的山精木怪之间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双重猫鼠关系——所幸,《西游记》作为线性版《山海经》,只展开了一个面向,一条线索,一段旅程;而佛道相约的一个神秘数字「八十一难」又控制了最终的杀伤规模。因此,作为平面的山区、以及作为立体的山脉中其他的无数精怪,均不曾牵扯其中,继续着牠们山中无日月、闲坐诵黄庭的静好生涯。

三
大规模灭絶山精木怪的行径令人发指,山里的妖怪不再是白泽图或伯益地图上的势力单位,却成为功劳簿上的冰冷数字,但孙悟空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肇事者。屈指算来,史上最早一次如此厄运发生在天上出现十个太阳时候。就因为光照比平时充分十倍,所有的怪异都无所遁形。那个最会施放冷箭的怪物猎人后羿,相继在不同的地貌环境中,包括了野地、河流、沼泽、湖泊、森林以及一个不可名状之地,杀死六种不同的怪兽,标志着前后左右上下三维空间中的功绩最大化。
其中两种,是巨大化的动物,自然伟力的映现者:封豨和修蛇——大野猪与狂蟒之灾。 另外两种,是富有异禀的,自然伟力的制造与模仿者:大风和九婴。大风能刮起狂风,大风或许是生有色差的大凤凰。九婴能喷水火,大概被当代的《葫芦兄弟》拆成了老四老五火娃和水娃,4+5=9嘛;但也可能是九个葫芦娃。 还有两种,是畸变或者说基因杂乱的或者说打扮得非主流奇形怪状眩人耳目的,庶几是自然伟力的副作用成果:猰貐和凿齿。凿齿则半人半兽,咧着嘴吐出五六尺长的獠牙像凿子一样可以用作武器。而猰貐则复杂得多,后世对牠多有异说,有说是人面牛身,露出马脚,而皮肤火红,不知是不是被十倍的日光晒的;有说是蛇身人面,有说牠长着一颗龙脑袋,有说牠长着虎爪,等等。兴许牠就是一个视觉系的妖怪,每个人眼中所见,牠的形象都不一样。
综上可知,后羿不止是猎获了牠们的身体,还一一得到了牠们的名字。山精名字所构成的清单,对于普通人而言,甚至是入山必备之物。须知凡人既不像孙猴那样本身就是黑吃黑的妖王,有七十二般变化;又不如后羿那样有天神所赐红的弓白的箭;妖怪与人的能力如果得不到制约与平衡,那「汉孰与夜郎大」将毫无悬念。在3x500年前、公元四世纪前期,道士葛洪曾在著作《抱朴子》中专辟一章,写成入门级的登山教材。佩符携镜、择吉掐诀之外,他提到的一个方便法门就是点名:
如果见到一棵老树在说话,唤牠「云阳」。 如果见到一条腿的一面红色的鼓,点牠的名:「晖!」 如果见到那个自以为是条龙的怪物——牠画龙添角,在头上弄出了五支红色的角——可以叫牠「飞飞!」——牠就会忙不迭地飞走啦。 如果见了一个像孩子一样但只有一条倒长的腿的小家伙,还口吐人言的,请大声喊出牠的名字:「蚑!」或者大声喊出牠的另一个名字,带一点法语腔:「Genet!——热内!」喊成英文问题也不大:Rename!牠最烦的就是再次改名,保证不会再来烦你。 ……
另一方面,在山里管住自己的口舌也相当重要。——提问?——不要回答!问你是谁,回答「者行孙」也不行。十三世纪末郭霄凤所撰《江湖纪闻》记载︰「岭表有人面蛇,能呼人姓名害人。惟畏蜈蚣。」又有十七世纪末陈鼎着《蛇谱》一书中记载,在西南有一种唤人蛇,会说普通话,冲着行旅,御风传来六个字:「何处来?哪里去?」如果应了,即使当天走到几十里外,即使住宿时门窗紧闭,夜里一阵腥风过后,那个先前的答复者也会整体进入蛇的喉咙,第二个声音之源遂为第一个所兼并。
如果结果反过来呢,也很麻烦:有热心于学习人类语言的应声虫,从山野而来进入某个人类温暖幽暗的肚子里,此间乐,坚决不肯再出来;除非那个人有心一路把《本草》读下去,直至念到某种天生克制的药物时牠才会吓得不敢作声;不然,患者将始终生活在自己的回声之中,一张嘴就是双数的声响。

四
与其在不同历史年代中任凭回响跌宕,不如再次回到公元前135年。此前,岭南发生越人对朝廷的信任危机,皇帝需要西南方向上的异类让出一条捷径。唐蒙于是被提拔,新任帝国的使者。他此前是鄱阳湖边的区区一个县令,即使使程中产生各种意外也不足惜。唐蒙升职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他在南方富有与山都、木客、赣巨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些都是江西一带山里的知名妖怪或妖族,偶尔南下北上或者东进西行,到浙、闽、粤、湘诸省走走耍耍,晚近的人类省界线和公路收费站当然框束不住,牠们有太多办法不留下买路钱呢。
唐蒙面对山精木怪一向泰然自若,当他面对「汉孰与我大」的问题,即便那是一个选择题困境,他最终也能全身而退。但流传后世的成语故事中已经看不到他的回应,我也曾把这个历史事件轻率地当成个笑话,心想,何必回答常识呢;如今看来,很可能哑然不应却才是他最聪明之处。
需要翻开最初的史料,所有的吊诡才能显现出来。中国历史上最好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西南夷列传》记下了这件事,分明说的是:「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据此方知,夜郎的选择题并不会让唐蒙发蒙,因为之前的人际交流,使他在跨物种接触时显得成竹在胸(当地有竹王神话,称曾有浣衣女子被漂流而来的大竹子撞到胸前,发觉竹筒中有一个未来不凡的男孩正啼哭不已,遂收养他长大云云)——至少不再意外:他先是到了滇王国,然后才去往不知所在的神秘夜郎国的。
比之黄河流域的普通汉人,唐蒙本以为自己有江之南的地理优势,可是到岭之南和云之南,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须知,水之南、山之北谓之阴,水之北、山之南谓之阳,但到了滇地,水南水北都不是真正的水——「滇」才真正有效,滇人只在意于对江河湖海赋予真假值,并自以为是。但是,浩浩汤汤的鄱阳湖算不算真正的水域?唐蒙很可能会有大赋作者的辩才和纵横家的遗风,之所以能赶赴下一站,一定是与滇王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共识。
但只是不为人知而已,瞒不过妖怪呵。滇王珠玉在前,铩羽而归,那夜郎妖王抛出同一个问题,算是将计就计呢?还只是人云亦云?总之,《史记》中写得分明,牠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独一份笑柄。那后来为什么不传成「滇国自大」、而单说「夜郎自大」?我们不得不认为,除非夜郎王的真身是一只鹦鹉成精,不然,那一次鹦鹉学舌是富有深意的。甚至后来那个成语的形成也并非背锅,而恰恰可能是妖术推波助澜的结果——牠们的思惟与诉求,是我们凡人难以理解的:
「汉孰与我大?」在妖怪学范畴里,比大小是交流的开端以及制订交往规则的第一步。既然夜郎之王以普通人的相貌示人,那首要的问题就是彼此交换地图,来衡量一下疆域及风土的差异。
「汉孰与我大?」至少也是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有效反诘。对那些天生地长的精怪而言,「帝力何有于我哉?」那意味着不相臣属的划界,区分出主客体,把双方分置于宇宙天平两端的那一种平权的做法,要从宇称不对称中寻求下一个宇称对称的方案。
「汉孰与我大?」并且还是一个悬而不能决的测绘难题。位于太平洋西北侧的亚洲大陆东部,是一个地形状况复杂的多山地区。对于人类而言,山是不容易被眼睛和双手消化的陌生区域,是玄奥的上苍及诸神的自留地和落脚点,是领土上的网眼,是法律的破绽,是凡俗政治失效的灰色地带,也是造山运动的顽固产物,是有待蚕食的建筑材料仓库;但对占山为王或者不为王的众精怪来说,山却只是衣褶和皱纹,是藏宝的折迭空间,是牠们的鹿柴,是巢穴的流行风格,是橡皮泥玩物,是迷宫,是游乐场,是法术道具,是障眼法。在人类中原本也有这样的神话流传:最初,地比天更广袤得多,但这样,天地之间就卯不接榫了,于是造物主把地弄得凹凸不平,才勉强让二者配合起来,而于是地上就有了沟壑和峰峦、深潭与陡崖……可是,后来人们基本上都忘记这个故事了,也不再相信它。
「汉孰与我大?」因此是国与国的统计学传统不同。这里包含了投影面积和表面积之间两种不同算法之争。试试看,如果把横断山脉、十万大山抻直了熨平了——很多夜郎不止是在变化术方面因为兼有裸虫(人类)和毛虫或羽虫之长而像那寓言中的蝙蝠,牠们在行为上也与蝙蝠一样,不在禽兽之列:我指的是牠们在任何表面上都既能箭步也能飞,能倒挂金钟,能走檐走壁:所以,夜郎国的国土总量可能还要加上数不清的洞穴所有内壁表面积…… 我還沒有聯系上蟲師的視角,沒算上蟲洞呢。
我还没有道出所有的秘密,也不打算这么做。因为,遵循滇王、夜郎王与唐蒙达成的脆弱默契才是安全之举。但最后有一点是可以说明一下的:若不是「汉孰与我大」中埋下的蹊跷,我们今天又怎么会知晓,在眼力不能及之处,遥远的黑暗中,竟有着这么一个山妖木怪之国,微微存在于我们的笑话之外呢?
018-008-023,应李夏恩兄所邀,为《新京报书评周刊》中元节专题作,删略成3000字版刊发。 018-011-013,改定于反重力組織王二小醬油舖,計6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