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写诗后续
接到女儿,她和我说,老师说了,我的诗不行,得重写。我问为什么?她说要写成《江南》那样的。
其实这结果我多少预料到了,我猜想,让小朋友们写诗,这个可能是教学大纲的要求,而且教学大纲的要求可能相当具体,具体到让人一读,就会觉得这是小朋友们应该写成的样子。比如,在各类晚会里,有些歌曲就会找小朋友们来伴唱或念白,比如闻一多的《七子之歌》——实际上,小朋友们是不可能写出这类诗的,他们也没必要去写这一类诗或文,这是伪造的儿童文学,是成人假扮成的儿童。这类写法,用得好,就是《铁皮鼓》,用得拙劣,效果如同老莱娱亲,让人厌恶。无论好坏,这其实都是些文学手法,而非事物本来面目,可能真正符合儿童心理的作品是《爱丽丝奇幻漫游》,随意变大缩小中是儿童才有的认知和理解事物的方式,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滑稽的儿童童谣,才是儿童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但,我们的语文教育却,我很想说,一直在与此为敌。翻开女儿的语文课本,我惊讶地发现,在我小时候学的部分课文居然还在里面——这里面当然有一些比较适合儿童的,比如《咏鹅》,比如叶圣陶先生的《小小的船》,比如选自伊索寓言的《乌鸦喝水》等。但还有些内容,它们留下来却相当值得商榷:比如,“一二山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照今古”这篇,我就相当不认同,首先,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在相对论、量子力学都已成为国外科普作品的内容时,我们居然还在给我们的孩子灌输这么前现代和中世纪的宇宙观和认识论,让人恐怖。其次,这是最差的诗歌、文学写作方式——没有之一,为了凑韵而强行把无关的内容串联在一起,读起来仿佛朗朗上口,但其实空无一物。除了这一类,还有那些空洞虚假的抒情散文,比如《四季》,除了内容浮泛,这篇文章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全文那高出日常语言好几度的抒情语调——而当孩子们用老师们教的方式来朗读,尤其让人无法忍受,没有美感,有的只有自然与天真被摧毁和扭曲的矫饰与做作,而这一类文章,很多都属于孩子需要朗读和背诵的范文。最后,我发现课本里记叙类,尤其是采用讲故事方式的课文不多——人类是通过故事认识世界的,在远古时如此,在现代亦然。在这方面,我觉得成人,尤其是我们的教育工作者总是低估儿童的接受与理解力。在我女儿4岁左右的时候,我就给她讲《绿野仙踪》、《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爱丽丝奇幻漫游》,事实证明,她完全可以理解,她不懂的,只是一些词语和没有认知经验的事物。而我们的语文蒙学教育,舍近求远,所用的方式,更多的,实际上是说教。
当然,语文教育不等于文学教育,因为它还负载着很多实用功能,比如识字,比如道德观念、意识形态熏陶,比如传承传统文化使命等等,但所有这些附加值,都不应该剥夺其所为语言教育的根本,而语言教育,核心就是文学教育,这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教育,一种美感的培养和熏陶,更为重要的是与语言和文学为一体的认知、观念、情感和思想能力,一种综合判断和整体认知的能力,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没有这个,任何学习都是“降维”和事倍功半的。
作为一个在体制内混伙食的人,我理解老师的做法,因为这属于“规定动作”,老师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去鼓励和维护学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因为这些都是“超纲”的。当我参加家长会,女儿班上的数学老师兼科学老师在布置科学作业时表示,她不会去批改科学作业,因为它们都“超纲”了——说实话,我和我女儿都很喜欢科学课,因为它是少有的,从日常生活入手,鼓励观察和动手能力的开放式课程,据说,这课本引自美国。当教育不再以教育的主体,孩子和老师为依据和目的,而以一个外在的标准,比如教学大纲为依据和目的,教育将偏离它的根本任务与目的,沦为工具、机构或一门生意。
当中美贸易战开打,一个小小的芯片居然成为一个据说即将崛起大国的阿喀琉斯之踵时,我们似乎比之以往更强烈地吁求“创新性”人才,但这些人才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教育固然不可能把一个人教育成天才——任何领域均是如此,但它应该为天才的诞生提供适宜生长的环境,而不是相反。
我个人赞同罗素的观点,孩子并不愚蠢,他们只是无知,是教育让他们变得愚蠢。这一句话值得每一个与教育相关者,老师、家长、学校等进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