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献给少女阿缘

(一)
一直以来,我都在心无归属地生活。我的父母生我养我二十年,对他们我却知之甚少。我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也可以在任何地方死去,在我心中,故乡可有可无,我更喜欢在陌生的地方,以外乡人的身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可以充满喜悦或是悲伤满怀,可以脚下生风也可以慢步闲晃,眼前可以看到不停闪烁的红色灯牌,也可以看到扔在路边无人在意的摩托车。人们各尽其能的生活,隐匿其中,我为成为这样的一员而感到幸福。
我并不了解父母的过去,在记忆里,他们的争吵占据了多数。父亲喝醉酒后曾把我最喜欢的玩具摔碎,只为了在和母亲的争吵中给自己提供震慑的资本——这是我看着玩具破碎时想到的。我很早就学会了用忍受和沉默来对抗生活。作为这个家庭的旁观者,我享受着抽离出生活所带来的沉静和冷漠。人从出生起就在玩一个游戏,扮演别人眼中的人物,这在人类的进化史中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好在我完成地不错,我精细地了解到周围每个人的期许和界限,从而明白做出怎样的行为能让他们开怀一笑或是怒火满怀。通过精准地拿捏规则,可以获得操纵提线木偶般的快感。一切井然有序,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听话却腼腆的人,沉默带给我更多独处的时间,让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放肆生活。
在二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使我失去了左臂,我得以回到小城清水修养。这里是我父母曾经生活的城市,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坐十号线到石榴庄,从那里走到北京的祥龙赵公口汽车站,坐转三次的长途汽车到我出生的城市。由此开始,我迈入了在清水城,为期半年的独居生活。
在经过七个小时的颠簸之后我终于到达了小城清水,长途汽车上的气味让我头痛不已。可能是因为这样,踏入这座城市的一瞬间,它带给我一种别样的亲切感。这种亲切的感觉并非来自所谓“血脉”或是记忆,而是我对它的陌生。不过在那样乌烟瘴气的汽车中下来,可能无论到了哪里,我都会觉得亲切。
带着这样一种不知所然的亲切感,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每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起床练习走路。我还不能很好的把握平衡,在医院做完手术,第一次从病床上起来的时候,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造成这样的原因,是我的大脑总觉得左臂还是完好存在,身体不习惯新的重心。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你明明知道它已经失去了,却依旧觉得它理所当然地存在。我好像和我的左臂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分手之后,我就是神伤不已、郁郁寡欢的那方,甚至产生了她还在我身边的错觉。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很快就接受了事实。在掌握基本的平衡技巧之后,我健步如飞。平时很少出门,我接受了失去一条胳膊的事实,却害怕人们评判或关切的眼神,在我的生存经验里,这样的注视不是可以通过言语去化解的。好在网络发达,我能够维持基本的生活。过了一阵,我开始在晚上的时候出去散步。一条黄河的支流绕在清水城的东部,我偶尔会去走走,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码头,可以看得很高,又可以听到河水流过的声音。
在独自生活的那段时间,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在清晨的锻炼时间结束后,我经常在家中的小院子里看书,一直看到太阳刺眼,回到屋里,吃一点东西,准备午休。下午醒来后一般收拾家务,这让我获得一种踏实的安定感。晚上出去散步,回家后继续读书,或写些东西。父亲在旧居留了很多书,但是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读书了,除掉工作,他一直醉醺醺的,时间都花在喝酒以及和母亲吵架上。
(二)
每周的周四和周日,我要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小诊所换药。诊所的医生和我父亲相熟,偶尔会讲一些关于我父亲的事,也正是因此,我才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更多的时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可能他害怕我接受不了断臂的现实,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我,只好说一些旧事来调节气氛,但往往无用,礼貌性地应答之后,我便又一次陷入沉默。
有一次,他给我换完药,说了一句:
“你的爸爸,上大学的时候和你很像啊。不爱说话,留着长头发,每天看书啊写小说,不过我们也看不懂”。
我觉得有些诧异,不过这也解释了家里那么多书的缘由。上大学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是那时相恋的,这是我仅知的一点。这一点被来家里的客人夸赞过好几次,郎才女貌啊,单纯感情之类的。不过这样的赞美在我十三岁那年就消失了,父亲出轨了同一公司的同事,他们也就此离婚。
办理离婚手续那天,母亲一脸轻松出了门,长久的争吵加速了她的衰老,但是这份心病的去除又使她容光焕发起来,我终于不再是他们离婚的障碍,父亲的出轨仿佛成了她翘首盼望的事情。
没有人愿意抚养我,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我的母亲象征性地争了一下,毕竟法律默认的归属在她,不如顺水划桨。但是我想起她经常向我抱怨过父亲“见一个爱一个”的性格,联想到未来的日子里她对我充满表演性质的“凄惨母子”的抱怨,我选择了父亲。其实和谁生活都可以,我只想活得清静些。那场车祸让我获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我甚至有些感谢我那消失的左臂。
在换完药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座白色屋顶的建筑,在暗沉色调的建筑中它格外抢眼。突然,一群不知品种的鸟在我头顶“扑棱扑棱”地飞过,喧嚣过后,我抬头望着一无所有的天空,感到这一幕莫名熟悉。鸟群的经过让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我变得无法分辨季节。
(三)
或许有人会充满疑惑,怎么会有人无法分辨季节呢?春夏秋冬,那样明显特征的更迭怎么会让人没有察觉、浑然不知呢?
我无法解释这一点,也无法理解。我知道季节的概念,但是却无法将眼前的景物和季节一一对应上。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研究,按照书中的概念去定位我所处在的季节,但却始终无法如愿。眼前的景物好像包含四个季节的特征,每当我提出一个假想,总有一个景物来打破它。在我挣扎了很久之后,我把它归于那场车祸带给我的后遗症。正如有人无法分辨方向,我现在只是无法分辨季节了而已。这种能力的丧失并不会影响我的生活,我如此判断。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季节就是时间,失去了感知季节能力的我,已经迷失在时间当中。
(四)
我注意到那个笔记本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在从父亲留下的书架上翻看书籍时,它掉了下来。是一个暗红色的类皮革封皮的笔记本,并不厚重,从侧面看每一页都有些发皱,看来写满了字。
我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六个字映入我的眼睛:
“献给少女阿缘”
大概翻看了一下。是父亲大学时期的日记本,只有日期和天气,没有年份。我回想起医生对我说过的话,留长发的父亲也曾是一个看书写东西的文艺青年。我很难把他如今的形象和文艺青年对应起来,那个整日醉醺醺,在离婚之后不停换着女人打发空虚的父亲,怎么可能也拥有那样一段年轻又充满希望的光阴呢?不过他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也是自作自受,我暗暗想。
我拿走了这个本子,连同它旁边的那本《鲜血梅花》,那是余华的一本书。我怀着猎奇的心理拿走了这个本子,因为对它的主题产生的兴趣,阿缘,这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为什么值得父亲把她写在日记本的第一页呢?
自从我拿走了日记本,我感到我在一步一步窥探父亲的内心世界,更准确一点说,是他曾经的内心世界。我对他如今的思想并无任何好奇,但着实想知道曾经的那个“文艺青年”的他,是什么样子。
我很难去如实还原父亲在日记本中写下的字句,读书也是如此,我常常只记得这本书独有的某种情绪,忘掉了很多的情节和人物姓名。父亲写的日记很琐碎,断断续续,我只能通过他的只言片语去猜测和揣度他当时的情况,也正是由此,我慢慢还原出父亲在大学时的心路历程。故事在顺着我的想象发展,我依旧每日早起,锻炼(走路熟悉之后,锻炼成为了我的目标),读书,晚上去河边散步。这样的生活平稳地向前推进,父亲那时的内心世界也向我徐徐打开。
毫无疑问,父亲喜欢那个名为阿缘的姑娘,至少我默认她是一个姑娘。在日记的开端,父亲用了很多形容词和比喻来描写她,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父亲记录着他们聊天的开心之处,也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发问,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至少在我看来,日记本的前几页是蛮无聊的,父亲的心绪完全被“阿缘”牵动着,她的每一句话都让父亲回味不止。日记本里记录了几次父亲和阿缘出去玩儿的经历,那个破败的码头也曾是他们散步的场所。父亲写道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女孩,父亲的初恋竟然在大学,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
(五)
某个周日,我像往常一样换完药回家,由于伤口的好转,我的换药频率已经降到了一周一次。在路过那个白色屋顶的房屋时,一个声音叫醒了发呆的我。
“若愚!”
我吓了一大跳。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我厌恶我的名字,它的存在,仿佛是我出生最真切的描述。或许乐观说,我的父母希望我大智若愚。但我出生后看到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我,我只是一个无意出生的,多余的人而已。
这个声音的来源是个身着白色衣物的女生,长长的黑发,年龄看上去和我相仿。脆生生的声音绕过院子里的桃树,越过白色建筑外矮矮的围墙,灵动地来到我的身边。在我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离我最近的围墙后,手臂高高地举向天空,向着我挥动起来,她说她叫雪。
“你不认识我啦?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就在你家。之前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太相信,今天可算见到你了!”
一时间,我不知道要对这样的热情报以怎样的回应。我不认识她,但又担心是记忆的问题,那场车祸带给我的问题比我想象的要多一些。出于礼貌,我点了点头。
似乎我的回应并没有让她满意,我感觉到她的目光聚焦到我不存在的左臂上,欲言又止。
“有空的话可以来找我玩”话音刚落,我便后悔了。我只想掩盖我不认识或者不记得她的尴尬,却莫名邀请她来我家里,让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进入我生活的区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希望她认为这只是简单的客套话,我默默宽慰自己。
这次我的回应似乎令她满意,她冲我微微笑了一下,便走进屋子里。我匆匆赶回家里,为自己蹩脚的回应懊悔了许久。
(六)
10月13日 有风,很冷 今天和阿缘去看演出,坐了很久的车,来来回回倒了几次公交,回程的路上,我们都有些累了。我很后悔,平常没有多看几个笑话,要不然现在就可以给她讲笑话听。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笑话,她很敷衍地笑了下。正当我感到深深的失望和自责时,她指着窗外“江河”二字的招牌,笑着说:“我以后就要开一家这个名字的饭店!” 那真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了。
晚上睡觉前,我闲翻父亲的日记本,看到这样的一则日记。看到笑容,我便想起了今天站在围墙后的白衣姑娘,在我匆匆离去的时候,对我露出的那个微笑。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有人对我笑了。我没有朋友,一直独来独往惯了,回到家还要面对喝醉酒的父亲。上一次有人对我笑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我住院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刚手术完毕,从昏迷中醒过来,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床边。一位给隔壁床位输液的护士看到我醒了,过来对我笑笑,安慰我不要怕。那好像是我在那场车祸之后,收获的唯一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雪来敲门。
说实话,虽然我对这样一个陌生人有着十足的恐惧,但是面对可以消融冰雪的微笑,我还是少去了很多的戒备。更何况,雪带来了我和她的合照,是我五岁的时候。
雪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兴冲冲地指着那时候的我,描述和我之间的故事。我越发困惑,因为也无法想起在车祸前,我是否认识她。在她滔滔不绝的时候,我突然问出那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季节?”
“秋季啊,不过也不算是,十月份的话,初冬?”
雪似乎感觉到和我交流上的困难。她让我安心修养,并许诺寒假的时候会再来看我。她要离开小城清水去一个南方的城市上大学,从小城清水出发,有好几天的路程。我送别了她,回到家里却有些不适,感觉好像疏漏了些什么。
和雪的谈话让我第一次感知到时间,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记忆好像从某个房间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一样,我想起了这个穿着白色外衣,戴红色围巾的姑娘,她作为我记忆中某块基石的坚韧性开始瓦解。我对幼时和她的交往并无任何印象,但是作为这样一个鲜艳的形象,她在我十三岁的记忆里出现了。
(七)
十三岁那年,父母因为父亲的出轨而离婚,我最终选择了和父亲一起生活,这一决定当时让不少人吃惊。父亲可能也没想到我会选择他,但是他最终并没有拒绝,他拉着我沉默地走出家门,在车站坐上了去北京的长途汽车。我记得十三岁的我最后一次望向清水城的时候,候车厅里的发车时间牌显示着当天的日期,10月13日。
在这辆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上,我遇到了一个穿着白色外衣,戴红色围巾的姑娘,她坐在我的前排,反过身来跪在座位上,两臂耷拉在座椅靠背上和我聊天。父亲坐在我的左边,靠着车厢内的走廊默默睡去,我在靠窗的位置。
七个小时的车程很难打发,我和白衣少女对话也渐渐停歇,她依旧保持着面对我的姿势,我却不知要引出怎样的话题来和她继续聊天,这让我的脸有些微微泛红,自小的环境使然,我并没有太多和别人交流的经验,不知该如何化解这样的尴尬。
落日将尽的时候,汽车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白衣少女笑着指向了窗外的一块招牌说到:“我长大了,也要开一家这个名字的饭店!”
我看向窗外,“江河”二字的红色灯牌挂在在路边一个破旧的小屋上,在即将到来的黑夜面前尽情闪烁。
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等到汽车最终到达祥龙赵公口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父亲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赶路,也许是黑夜的缘故,我没有看到白衣少女的踪迹。从那以后,直到我重新回到小城清水之前,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八)
正如前文所说,我无法分辨季节,这一点早早地便确认了。但是当我真正发现它对我记忆的影响,是后来的事。我的那些记忆像是一个散乱的鸟群,在时间的天空里随意穿行。在丧失了对季节的感知之后,我在时间中的混乱导致了记忆的丧失,并且对此毫不知情。
在雪的到访过去很久之后,我便又一次陷入季节的混沌之中。雪向我许诺的寒假一直没有到来,按照逻辑,我应该一直处在冬季。我只好继续曾经的生活,一边读书,一边窥探父亲年轻时候的爱情史卷。直到有一天,阿缘死了。
阿缘死了。父亲的日记里就简简单单地写了这四个字,没有日期也没有标注。父亲写得无比用力,笔迹很深,我仿佛能看到当时父亲用尽全力写下这四个字的过程。
阿缘死了,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触。父亲的日记写得七零八落,完全没有交代故事的前因后果,上一篇他还在写他和阿缘约定某个周日出去旅行,这一篇阿缘就死掉了。我往后继续翻,才明白事情的缘由——阿缘和一个父亲不认识的青年交好,父亲吃醋了。
我不由得笑起来,因为这样的情况而写下别人“死了”的言论,这个父亲和我二十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也正是这种差异感,才让我对这本日记萌生了极大的兴趣。
在阿缘“死”后的日记里,父亲一直都在发泄着自己的怒气。我不知道父亲在生气什么,他怪罪这一切,又把怪罪的一切加到自己的身上,他大骂自己。不管怎么说,我把这些日记当成父亲的忏悔书,看得很是爽快。从来没有朋友的我,更不要说恋爱,是无法理解这种愤怒的。把这种情况当作心爱之物被人夺走,怕是不妥。毕竟阿缘不是物品,而是有着自我感情的人。我无法理解父亲的愤怒,抱着对他鄙夷的眼光,越发感到他的癫狂。
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父亲写了最后的一段话。
我很想尝试去记录曾经的一段心情,如果追溯的话,世界对我的第一次打击,就是那次。它对我认识整个世界都有着相当的意义。我走在路上,却觉得世界都不再和我相关。那一刻,可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好希望的破灭。从那往后,我人生中所有的值得雀跃的经历都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色,我变得浑浑噩噩。一直以来,我总是忘却,记忆对那时的场景总是遮遮掩掩,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正是那一天,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不再一样了。我进入了和这个世界苦战的过程,我垂头丧气,想过永远消失,却总是在潜意识里因为那一刻而活下来,我因为那一时刻,憎恨地徘徊在我的世间。
我合上日记本,将它放回原处,对父亲内心世界的探寻就此结束。尽管我通读了父亲的日记,却还是无法理解他最后的转变。他从一个怀有美好希望的青年走向了沉沦,把身体交付给酒精和肉欲,无所事事地度日,继而生出多余的我。我并没有原谅他的想法。
(九)
雪许诺的寒假一直都没有到来,我在生活的间隙,仿佛在殷切期待着她的归来。然而,这场等待最终无果。我的父亲打来电话,让我回到北京。在伤口愈合差不多后,父亲为我准备了一幅假肢。现在需要我去测量数据,等待进一步的校准。
我又一次坐上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这一路开得十分平稳,也没有令人讨厌的气味。我想起雪,想找到那个无名的小镇,那个在小镇边缘挂有“江河”二字招牌的店面。不过,也许是时间的原因,尽管我一直看着窗外,直到汽车开进北京城,依旧一无所获。
我换乘地铁到家。父亲正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我默默清扫完空酒瓶和垃圾,做了点吃的,便沉沉睡去了。车途的劳顿让我那一夜睡得无比踏实,竟然没有梦。
第二天,我意外地发现父亲把自己收拾很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不知何时他染了头发,把白的重新染黑。这样的黑发反而让他的脸色显得更加怪异,大概是昨天喝酒喝太多的缘故。他说向公司请了假,带我去医院安装假肢。我诧异于这少有的温情,一面回想起日记本里热情似火的父亲: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和季节一样。”
父亲并没有在意我的自说自话。我们沉默地走到医院,办理手续,缴费,医生把假肢给我戴上,并告诉我一些使用上的注意事项。等到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单从外表看来,我已经和一个正常人无异了。
父亲要回公司上班,我迟疑了下,告诉他我准备出去一段时间。
“怎么刚回来又要出去?”
“想着出去散散心,在清水,也一直没有出去过。”
父亲同意了,他基本不怎么干涉我的生活,这也是我为当初的选择而庆幸的一点。
“不过,你要去哪里呢?”
“去南方,具体的地方还没定,随便逛逛。”
就这样,我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很久之后,我恐怕会对自己充满懊悔,想起这个和父亲最后一次对话的下午。
(十)
火车停在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南方城市。我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对我而言,陌生的地方都是一样的。下车之后,我便在这个城市住了下来。
南方比北方更加潮湿些,一时间我不太习惯。居住的城市在晚上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散步的好去处,这里的房屋要比清水城更加高耸,每一扇窗户都遮着窗帘,用以维系屋子里人的安全感。真是个适合我的城市,我想。晚上的时候,走在这个城市铺满石板的小巷,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是唯一让我获得安宁的方式。
这样的安宁在一天晚上的时候被打破。当我的脚步声在路上回荡的时候,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闯进了我的耳朵。我首先听到两个女人交谈的声音,接着就是那个闯进我耳膜的脚步声,一重一轻,却交叠的极为迅速。一个年轻人在我面前的交叉口出来,或许是刚刚和里面的人道了别。他和我对视了一眼,便沿着我散步的方向大步向前走去。他的身材和我相仿,在路灯下留下长长的影子。在这个仅有两组脚步声组成的沉默关口,一只鸟扑腾一下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打破我的沉思,我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他走路时安静又沉稳,身体的摆动控制在一个很小的幅度以内,这让我感到一丝熟悉。唯一令我在意的是,他留长发,并且盖住了他的眼睛。在我和他对视的那一霎,我感到一股冷漠的目光,透过他的发间,扫视了我的全身。
我跟着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穿过之后又走了大概五百米。他走进了一个带院子的房屋,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我也就此打住,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回到了我住的地方。把手头的书看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一群鸟飞过我的窗户,提醒着日出的消息。
(十一)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穿过十字路口去观察那个年轻人。我慢慢掌握了他的作息,他起得很晚,在下午的时候,会在院子里读书。晚上则出去散步,很早回来。我像翻阅父亲的日记本一样窥探着这个年轻人的生活,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在鼓动着我。至于这件事的终点究竟在哪里,我不得而知。
我忘记了观察这个年轻人的时间,正如我早已无法分辨季节,时间对我没有意义,只是让记忆定格的一个个锚点。但是在我对年轻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厌倦之后,生活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动。
那天晚上,他从家里出来,踏上一条之前从来没有去过的路径,这一次他走了很久。在过了一座桥之后,他已经来到了城市的边缘。我跟在他的后面,完全忘却了身边的景物,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走进了一座公墓。
我看着他走进公墓,在一座墓碑前坐了很久。我避开他的注意,等待他离去之后,我准备进去看一眼墓碑上的刻字。可是突如其来的光亮打断了我的计划,我被公墓的看门人拿着手电筒拦在了门口。
“大晚上的,来干什么?”
“我想进去看看。”
“里面有你亲人吗?再说了,这个时间你过来吓谁呢,都过开放时间了。”
“刚刚有个男的也进去了。”
看门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仿佛在确认什么,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你可能看错了,刚才根本就没人从这个门进去。”
(十二)
对我而言,终点可能于到来了。时间发生了错乱,可能是夺走我左臂的那场车祸造成的,我本应该早些注意的。可是一开始,我仅仅把它归为无法分辨季节的能力。
我必须要回到清水城去,找到雪,让我的时间再度流动起来。我回到住的地方,准备收拾归途的行李。这时,一通电话改变了我的行程。医院打来电话,父亲倒在了公司,昏迷不醒。我坐上去往北京的火车,季节依旧停滞,我不得已在时间的漩涡里前行。
我赶上了见父亲的最后一面。那个时候他已经神智不清,嘴里偶尔蹦出几个谁也听不懂的音节。我很久没有握过父亲的手了,此时那双手无力地垂在病床上,像干枯的树枝。我握了握父亲的手,对着他说了几句话,无非我回来了之类,他对此并无任何反应。
医生告诉我,父亲昏倒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上手术台,只好药物保守治疗,祈祷奇迹发生。
那天晚上我在病床前陪着父亲,看着他沉睡的样子,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他醉倒在沙发上的场景。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吧,但是他又是如何放纵自己,才一步步走到现在的状况呢?
“你不是怀着憎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吗?如果你现在还憎恨的话,那就醒过来啊,这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是不是太舒服了?”
父亲依旧昏迷不醒。
凌晨的时候,我打了个盹儿。没多久,父亲的声音便惊醒了我,他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却没有能令人理解的音节。父亲的脸色涨的通红,不停咳嗽,变得莫名激动。我按下呼叫铃,准备去叫值班医生,却被父亲的手握住。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发出我唯一能分辨出的两个词:“阿缘”,“清水”。
我重复了一遍。告诉父亲:我会把你埋在清水的,连同那个本子。
父亲手臂的力气一下子丢失了,身边的仪器不停发出滴滴的声音,我呆呆坐在凳子上。往后的事,医生和护士奔忙的抢救,各种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都和我无关了。我看着父亲最后的模样,好像不认识一样。他自小在我心目中的威严和冷漠突然消融了,眉目变得安详,可能是因为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我明白了他这一辈子最执念的事。
哪怕到最后,他都没有在乎过他还有一个儿子。
(十三)
从始至终,母亲并没有出现。我料理完父亲的丧事,退掉了在北京的屋子,拿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了小城清水,把父亲安葬在清水边缘的公墓,连同那个日记本。公墓坐落在那条黄河支流的东岸,和那个废弃的码头遥遥相望,过一座桥就能到达。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头发渐渐长了起来,我懒得修理它,又喜欢用它遮上眼睛,那样能带给我一丝安全感。长此以往,我的头发像浇了水的葡萄藤,越发茂盛起来。
一天,我在院子里读书的时候,鸟群“扑棱棱”从我头顶飞过,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头顶上只有一无所有的蓝天。
是时候出去走走了,我想。父亲去世之后,我对于时间的观念越发淡薄,但是不再影响我的生活。但是在我迈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迈向了通往小诊所的路。沿途的景观我都再熟悉不过,往事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些痕迹。在路过白色屋顶的房屋时,我又看到了久违的红色围巾,是雪,她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像她的声音一样。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
“你怎么没有来找我,是寒假还没到么?”
“你说什么?”她扫了我一眼,声音依旧灵动,却有些防备。
“我只是装了个假肢,你不会就认不出我了吧。”我说。
“什么假肢?”她有些吃惊,“我认识你吗?”
“我们不是小时候一起玩的么?我们还一起拍过照片,在我五岁的时候。之前我回到清水城的时候,你还拿着照片探望过我,还说寒假要过来找我玩。”我把记忆里所有关于她的细节一一列举了出来,恨不得描述每一个细节。
她打断了我:“不好意思,我根本不认识你。”
我又一次察觉到时间的松动。在搜刮当前所有记忆之后,我想起十三岁时的那趟长途客车。
“我曾在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上和你聊过天,那时我十三岁。”
她看向我的目光发生了转变,和我在南部城市遇到的那个公墓守门人一样,她干脆利落地回了我一句: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清水城。”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我狼狈地走在街上,心绪万千。我掉落在时间的漩涡里,无法分辨季节,在那样激烈混乱的漩涡里,我看着世间的人在我身边从容走过,而我却未能探出身来,清爽地呼吸过一口新鲜空气。
(十四)
在和雪的对话结束之后,我感觉我的记忆已经全然崩塌。我感到一种流失的恐惧,进而决定把当前的记忆写下来。我不知从何处找到一个类皮革封皮的本子,想把时间这颗铆钉狠狠地钉在我的每一片记忆上。
诊所的医生打来电话,让我去他那里一趟,取新的假肢。顺便他说,有一本父亲早年留在他那里的书,他最近收拾才发现,想着还给我。我便沿着熟悉的路去了,在路过雪的家时,发现她家的屋顶重新搭了新的瓦片,变为暗沉的灰色。从此,白色的屋顶也消失了,鸟群依然定时在我的头顶盘旋,我却常常忽略掉它们。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对着这本《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封皮发呆。医生告诉我,这本书是大学的时候,母亲送给父亲的,只是偶然才留到他的手里。绕了一圈,对于母亲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只记得她对我和父亲地抱怨,以及在离婚那天她开开心心地出了门,奔向民政局。
我翻开书,一行清秀的字迹落入眼帘。
赠予若泽,所幸人心盛事,未变迁。
——阿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