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怀皇后（十六） 铜雀台赋
平原公主死了，从出生到死亡只经历了一个季节。皇帝亲自去送葬，谥号为懿。回来后，皇帝就病了。经过占卜，琅嬛阁一带是皇帝养病的最佳处。于是，媛容接受了一项新的诏令：在琅嬛阁之侧，修建一所殿阁，模仿建安中邺城的五官中郎将府。皇帝知道，媛容既然能看见建安中先帝和文昭后的样子，看到他们的生活场景，那么怎样复原她必然是清楚的。
殿阁修好的时候，媛容正站在一面蔷薇之下，几片青叶正好轻触她额角柔软的头发。这样的她并不像甄后。
“继续给我讲邺下的故事吧。”皇帝说。
媛容哀怜地看着他，再次打开了文帝文集和甄后日志。
清凉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屋顶，端着精致食物的仆人们行走在幽蓝的夜色中。夏夜的凉风偶尔吹过，将室内的酒香和室外的花香混杂在一处，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这就是五官中郎将府的宴饮了。
五官将曹丕偶尔会请一些年高德劭的人物，可倜达的性情还是让他更愿意跟不护细行的文人交往。这是他新婚后不久的一次宴饮。酒过三巡后，人们便不再拘束，坐席也被拖拉得乱七八糟。
曹丕和曹植手上拿着甘蔗正在舞剑。只见那根甘蔗在曹丕的手里时攻时守，变幻莫测，到了曹植则是左支右绌，东躲西藏。曹植一会儿跑到吴质身后，一会儿抓着杨修做挡箭牌。结果害杨修洒了一身的酒，三人嬉笑开来。王粲打着拍子，情不自禁地诵读自己新作的诗。阮瑀正在弹着老师蔡邕传下的焦尾琴，刘桢却拉着他要比划剑法。应旸满上一杯，准备向徐干进酒。正专心看曹丕兄弟舞剑的徐干显得有些意外，忙不迭地端起酒杯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应旸看了眼舞剑的二人，颇为感慨地说：“真是羡慕曹家的公子，出生在权势之家，年纪轻轻就能占据要职，施展才干。我与徐兄年都快半百，却只能做文士，无法建功立业。”
“未必。”徐干一身粗布短衣，却神态自若：“你看他们如今这样友爱，待到他日为权力相争之时，未必不是你死我活。如今这样富贵荣华，他日落败之时，却可能乞为一黔首而不可得。”
正在应旸惊讶的当儿，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迎魏公！”
众人只好纷纷站立，肃容。
曹丕颇为忐忑。本来，曹丕向曹操申请这次聚会所用的名目是仿效汉武帝柏梁台联诗以庆祝铜雀台建成。而事实情况是，这些久未相见的文友们一见面都开开心心的吃喝玩乐起来，根本没有谁还记得还有联诗这回事。故而，到现在为止，并不能拿出一首诗来交给曹操。
果然，曹操巡视了一圈众人，道：“孤晚间头疼得很，睡不着，来看看你们的诗。”
曹丕只好硬着头皮说：“父亲，我以为既然铜雀台远胜柏梁台，我们也不必对汉武帝亦步亦趋，非得作联诗。不如，每人以铜雀台为题作赋一首吧。这样，一方面能展现每个人的才华，而且更能表现铜雀台的气势。”
曹操走到主席边坐下，点点头：“子桓的建议不错。点上一炷香，就以这香燃尽为限。诸位，请！”
香燃了大半，曹丕便把赋作了出来。他捏起纸张，吹了吹，又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便将这篇《登台赋》呈给父亲过目。
曹操看后，不置可否。
“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就在这时，却见曹植已经从坐席上起身，悠然踱着方步，吟咏道：“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见曹操和众人都是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曹植故意顿了顿，继续道：“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这几句写景的清词丽句让席间几位文士点头称赞。
“扬仁化于宇内兮，”曹植念到这一句时，忽然将广袖一挥，声音充满激情：“尽肃恭于上京。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好！有气势！”曹操面色大是惊喜，大喜之后又有些疑惑：“不意吾儿竟能做出这样的好赋。不会是别人代笔的吧？”
一丝失落在心头掠过。曹植双目炯炯，依旧自信地答道：“儿言出成文，下笔成章。儿重视的是戮力上国，流惠下民。辞赋不过是小道末技，何须倩人代笔。父王不信，可以当面出题试我。”
听曹植说辞赋是“小道末技”，王粲、刘祯、应旸、阮禹、陈琳五人脸上神色都有些黯淡。这样的乱世里，到处是战争，瘟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活不到四十岁更是一种常态。所以，在死亡来临之前，人人都希望早些建立功勋。可惜，这五人虽然都被曹氏用为官员，但都只是做些文章书记之事，难以完成自己的抱负。此刻，听曹植这般说法，实在是心有戚戚。
曹操盯着曹植看了很久，忽然点点头笑了起来。他怀念为了救他而死的曹昂，重视和栽培身为嗣子的曹丕，欣赏勇武的曹彰，宠爱聪慧仁德的幺儿曹冲，却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排行在中间的曹植。原来，不过几年的功夫，在他的印象中那个不起眼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这般才华耀眼的少年。
曹操喜欢写诗赋。他时常遗憾，没有一个儿子继承了这一点。虽然他承认曹丕的诗赋写得很动人，但那细腻娟婉的心思却是他并不欣赏的。同样是《登台赋》，曹丕写“步逍遥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写的是远近的景物，逍遥游览的惬意心情，虽然文辞婉丽，不免缺少英雄气概。而曹植写巍峨的高台象征着尊贵和荣耀。“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这样的气势，这样的雄心，才是他所欣赏的，才配得上曹家永世基业。他现在很欣慰，终于有一个儿子完美地继承了他的衣钵。
“把你夙日所作的诗赋都抄一份给我看。”曹操吩咐道。
“是，父亲。”
少年的笑飞扬像飘动的旗角，明媚如初生的朝阳。曹丕像父亲一样开始重新注意这个弟弟，好像昨天还在缠着自己教他骑马，不过一夜之间，已经要和自己争马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