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怀皇后(十) 夏侯玄的到来
“让夏侯玄进来吧。”
说完这句后,天子感到喉咙紧了一下。他有意拿着一封奏表在看,却无法不透过奏表暗暗观察夏侯玄走进嘉福殿的行止:是恭敬的,却没有丝毫取悦和谄媚。恰如其分,天子忽然想到了这个词,是的,夏侯玄所有的行为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符合他的身份。天子自信自己的相貌绝不在夏侯玄之下,假如他微服出宫,扮作贵族公子的模样,也必能得到洛阳少女的赞叹。但天子不得不承认,他嫉妒夏侯玄那种自足自在的风度神情。每次见到夏侯玄,见之前,天子总是暗暗存着对比的心思,见之后,则每每懊悔某一刻的局促。明明是上位者,却总是被一个他随时可以要了性命的臣子所压迫着,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因此,即使没有“浮华案”,天子也总会找个由头将夏侯玄从近臣行列中发落出去。
“陛下。”
直到侍者提醒,天子才从刚才的思绪中出来。他发现夏侯玄已经向他稽首。
真是失礼,又输给了他。天子打起精神,用不十分在意的口吻说:“昌陵侯免礼。并不是什么节庆,怎么想起来见朕。”
“臣对陛下有所求。”夏侯玄答得坦然。
天子冷冷地说:“是为你妹妹?”
夏侯玄道:“是。请陛下令舍妹出宫,与舞阳侯世子完婚。”
天子略一挥袖说:“先帝在时,未听说你们两家有婚约。你妹妹的婚事再议吧。眼下,朕有要务交予她。”
夏侯玄拱手道:“舍妹幼时长在山野,不谙宫廷礼数,也未曾研习经典,恐不能胜任。”
天子微笑:“朕要她整理先帝的诗文,都为一集,为朕尽一份孝心而已,又不是作侍女宫嫔。终日在嫏嬛阁中与书为伍,要懂什么礼数?至于后一句,朕也是考试过她的,从答卷来看,至少读过《毛诗》《左氏春秋》,也够用了。”
疑虑只一刻,夏侯玄郑重地向天子再拜稽首。他曾经问过媛容,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媛容回答,像前朝的刘向刘歆那样,在石渠阁里,一辈子校书。她说的时候,眼睛仿佛都亮了亮。那也是自己一生最愿意做的事。没想到媛容竟然先有机会达成了。身为女子,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此时,他发自内心感谢这位天子不容置疑的专断和政自己出的威权。
媛容得到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天清晨。一位颇为都雅的内官来到嫏嬛阁的中庭,展开右手托着的黄绢,示意媛容跪下,朗声读道:
“故昌陵悼侯女夏侯徽经学纯粹、深通诗赋,圣朝之班婕妤、曹大家也。宜为女尚书,掌先帝文集编撰。”
内官离去。
媛容握着诏书,步履轻盈地穿过中庭,来到阁中“甲”字架前。
这一架皆是先帝手稿。有丝绢、也有竹简,颜色不同,形制也各异,是先帝累年所写,从前朝建安年间一直到黄初中。
这些手稿的作者曾经主宰这个国家,而现在,帝王的威严、权势早已湮灭,躺在皇陵地宫里的尸骨恐怕也已缩萎,他留在世间的只剩下这一架手稿。又多么幸运,他还有这些存在。如果魂而有灵,先帝的灵魂一定是寄身在这些绢帛竹简之中,而不是阴冷的坟墓。而她将要做的事情就是阅读这个灵魂,把他记录下的那些生命中的瞬间厘定、整理,串成珠链。
媛容感到身体中正在生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
刚刚下过一场微雨,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气息,像是将天地间所有的浊气给涤荡干净了。窗外槐树的叶子,因沾着雨水而低低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