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岩石的人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 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 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三和他说的话，那时候他佝偻着身体贴近一块岩石的岩体，他的脚已经被岩石包裹仿佛这就是他的一部分，岩石像毛发生长附着在他的皮肤的纹理，肌肉的间隙，侵入他的身体。 我十岁的那年，一场瘟疫突如其来村里人逃了大半，我听说泰丰村外不远处的森林里，有治世的灵药，年少的我便鼓起了勇气一个人启程，穿过暗无天日的幽深沼泽地、穿过如史前巨蛋般光滑的鹅卵石河边，穿过浓密的森林，我在这里寻找着，无惧野兽，不怕蚊虫，不管风霜雨雪，那天乌云密布，黑云像一条条龙盘踞在我的头顶，雷声暴动倾盆的雨中慢慢汇聚成山洪，我在洪水中惊慌失措，每一次抓住救命的树，每一次树都被雨水冲走，我就这样从山上不断滚落突然一双手伸出抓紧了我，我以为是幻觉，可那手掌却有着真实的温度，牢牢地把我抓住，等我醒来的时候，洪水已经退却，天空依旧，世界是崭新的而我也依然活着。我身边一个人被包裹在岩石里说着呢喃的话像一首诗又像是咒语。那双手依然紧紧的抓着我。 “你醒了。”他松开了我的手。 “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在山里迷路了，又遭遇山洪。”昨晚的洪水里的记忆想起仍让我颤栗。他转向岩石里，一言不发。 “您，叫什么名字？恩人。” “不必叫我恩人，只是举手之劳，我没有名字，不过他们都管我叫三和。” “他们？他们是谁？”眼前神秘的人让我满腹狐疑。 “他们是村子里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村子，我离开了我的村子，从此便再也回不去了。”他说到这里时，对着岩壁叹了口气。 由于洪水仍没退却，我要等几天才能继续出发，于是我和他一直聊了很久。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光明正大，温暖，接触这世界的一切，他们的心中是爱与和平因为他们相信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躲进黑暗，那里阴冷，荒芜一片，他们选择被遗忘，选择失去选择麻木，喜好被丢进垃圾堆，他们渴望相信，但世界的上那么多美好的宴席，他们也曾祷告可却连一个座位一个名字也没留给他们。 三和就是后者。生命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呢？活着呢？ 这些对他都不算什么，他住在这岩石里，成为它的一部分，最终成为另一块岩石，有段时间的他觉得每块大岩石里都住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没继续讲下去了。 我也该回村里了。 我以为的得救了，村里被洪水冲了个稀烂，所有的一切都被浸泡的水中，木门漂浮，房屋里长满水葫芦，街道两边各种日用品零落，唯独村里那棵远古就生长在这的圣树依旧树冠整齐，所幸瘟疫也被冲走了。那天阳光透过树冠，我躺在树下又想起三和说的那些呢喃。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 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那以后三十年我围着树建了村里第一座小学。娶了妻子，成为了村长，还有了一双儿女，每当听到我学校里那些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我就觉得世界是属于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以为我也好，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到下雨天，我都会做一个梦，我的心里一个小黑点在移动越来越大，我就想起三和。一次次的做梦，我心里爬满了蚂蚁，终于我忍不住了又一次的离开了村子。 第二次遇见他，三十年了岩石却只吞没到他的胸部。胸部以下的部分与岩石无异，他头贴着岩壁更近了，已经导致无法回头。他有时候做梦，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失忆。不过他依然呢喃着那几句诗也依然记得我，那个十岁的小男孩，到了四十岁他依然记得我。 我问他，“为什么离开村子，又为什么不回去了。” “没有人可以踏入一条河两次，从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我就回不去了。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我们都是世界被困住的人”三和说。 “可你为什么在这里做一块石头，你应该跟我去村子里。那里你可以有新的生活。”我期待着从岩石中解救他，就像他当初救我一样。我甚至许诺给他一套最好的房子与土地。 他静默着，如一块岩石，不语，不动。良久，他跟我说。 “你被困在村子里，自以为出来了，而我是自己选择的，我是自由的。”就这样我与三和告别了。“我们都被困在这里。”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中回响。每天看着晨光的熹微，听着放学的钟声随着孩子的身影走到夕阳的尽头，我像一头牛把日子吞下每天磨碎它咬烂它那些酸甜苦辣也都随着一年年的雨水变得寡淡。 渐渐的我也开始遗忘，时间这个度量单位，开始慢慢失效，没有记忆，不曾记住些什么，也就永远不会遗忘。依旧是每个雨夜，我回想起十岁那一年。 直到六十岁那一年，我渐渐体会到了三和所说的，我最后一次爬到了山上，三和的脸只剩下了半个后脑勺。 “你来了啊。”三和说。 人们总是夹在过去和未来的中间，却忘了真正被夹在中间的是此刻的我们。 “我活不过你了。”说完这句，我们都沉默良久。看着日轮缓缓的沉入远方的大块云中。我想去你的村子看看。 “去吧，你知道那里在哪儿。”三和说完再也没有了气息。我相信他已经变成了那块岩石，终于变成了那块岩石。我用泥巴糊住他最后的那半个后脑勺。在岩石上刻上三和两个字。 那一天晚上，我烧毁了所有记忆，那天清晨我扔掉了所有昨天。 我找到了山背处一面岩石，我紧靠着，忘记了多少日子，世间的风霜刀剑就落在我的头上，我把自己变成山的一部分，感受着它的呼吸，它的脉搏，它在所有角落的生长，大树扎根，绿草生长，山石的破碎，苍鹰的盘旋。我忘掉了我的名字，岩石缓缓的包裹了我，一年，两年，十年，直到我成为岩石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