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人
出息人
（1）
林静接到老家来的电话时，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宿舍。
今年28岁的林静，算是大龄未婚女青年的一类，工作不错，是帝都的公务员，去年研究生毕业凭着爆棚的运气独自一人冲过千军万马获得了这份工作。林静很开心很愉悦，总之很有成就感。她从农村出来，一路披荆斩棘百般辛苦完成学业，现在她毕业第一年就通过了国考，有了一个铁饭碗，她知道自己从此再不用担心吃饭问题了。
林静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帝都读的，学校不错，在全国可以排得上名号。开学时，母亲送她到学校，为了省一夜的住宿费和她在宿舍挤了一晚，那天宿舍已经有了同学，林静为了面子想和母亲出去住小宾馆，因为舍友家长都在外面住，而且她不想第一天就让宿舍同学不满。可母亲给了她一巴掌，说她不懂事，她从小被打惯了，母亲性子暴躁，动不动就喜欢打几下人，就只能任由母亲和自己在宿舍挤了一晚。第二天她送母亲去车站，母亲没有在帝都多玩几天，学校外的小旅馆太贵，最便宜的也要上百一晚，母亲想再在宿舍住两天，这样也好逛逛京城，可当昨晚舍友好心地和林静说起学校周围有很多小旅馆时，林静就知道不能再让母亲住了，宿舍是个公共领域，不是她一个人的，刚刚开学她不想让舍友看轻。林静再次尝试和母亲商量去住旅馆，母亲这回没再发火，收拾了东西就和林静去了车站。林静买了站台票送母亲登上列车，列车发动时林静望着母亲的窗口不住地掉泪，她今年20了，农村孩子上学晚，她知道自己比同学都大，可是她就那样毫无能力地把母亲送走了，母亲只是想省点钱在她宿舍住几晚，看看这个大城市而已。
（2）
往后四年家里人再没来过林静的城市，两个弟弟初中毕业时想去看看姐姐，也被林父拦下，说是出去一趟要花不少钱，把钱省着还家里的房子钱。大二时，林静已经在帝都有了一份稳定的兼职，薪资算下来每月也有大几千块，她给家里打电话，希望父亲能带着弟弟和母亲来看看她，并且很骄傲和父亲说，自己攒了一些钱，他们可以放心来。电话里父亲听了很高兴，夸林静有本事了。不过转头就让林静把钱打回家里，说是家里自建房的债还没还完，既然有了能力就帮家里还下债吧。
从那后，林静再没攒下过一分钱，每月除了留下生活费外，剩下的必须交家。自己让家人来旅游时，把话说得太满，说自己工作稳定。这些不偏不倚都被父亲转述给了精明的母亲，母亲算着林静的兼职和学校补助，很好地给出了一个让林静没法拒绝的数字。在关于这场往家交钱的战争中，林静尝试将数字减少一半，她有自己的理由，大城市开销大，自己还要考些证，可母亲的理由也依旧强悍，母亲告诉林静，她已经20多岁了，家里人让她一个女生读到大学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需要的是林静回报而不是舔着脸继续问家里要钱。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她从没舔着脸问家里要过钱，相反自从上大学来，她就开启了苦逼的半工半读，班里同学都很好，贫困生给了她，系里的勤工俭学岗位给了她，自己周六周日也没有歇过，能多做份工就多做一份。哪怕就算这么辛苦了，母亲竟然这样说她。那一天，林静一个人在长安街上走了很久，泪眼朦胧映着灯光闪烁最后还是赶在门禁前回了宿舍。
（3）
真的爆发是在林静考研上，大三下学期林静决定考研，因为在城市呆得久了，她知道自己一个本科生学历已经不太好使了，一流大学又怎样，不是王牌专业仍是很难找工作。再有就是受了舍友影响，林静的几个舍友家境都不错，大三时几个人都要出国，近的去日本远的去澳洲，林静知道自己没钱出国，但内心不想和舍友差太远，就想着去读个研究生，在国内镀个金。她那时想得很好，自己有兼职有学校补助，读研不过是再辛苦三年而已。大三暑假，林静回了家，这是她上大学后第一次暑假回老家，以往这时她都在外面打工为自己赚下学年的学费。两个弟弟看到姐姐回家，高兴地一晚上都围着她。晚上母亲特地多做了几个菜，还让大弟去买了几瓶啤酒，父亲早已戒酒多年，就只有母亲和三个孩子喝。酒到正酣，林静把自己要考研的事说了。突然间，母亲的脸的就冷了下来，原本笑呵呵的父亲也将筷子停在了半空几十秒才收了下来。
林静不知道自己触了那根高压线，两个弟弟也愣了，不知道姐姐那句话有什么问题。最先张口的是父亲，他跟林静说，“家里的债刚还完，两个儿子也大了，家里一点积蓄没有，希望她能明年毕业下来早点挣钱。”两个弟弟很机灵，一听提到了他们就抓紧闪了人。饭桌上剩下林静一个人对着父亲和母亲，那一刻林静觉得自己好孤单，孤立无援地毫无依靠。考研并不是件坏事情，在重学的山东地区，哪一家不是拼了命地让孩子上学，可现在，她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到这种待遇。
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家里意见坚定，不能读，家里这种情况不能再读下去了。母亲的话更是刺耳，说是一个女孩读什么研究生，读到最后嫁不出去。望着爸妈那坚定的心情，第二天林静就回了学校。林静的意见也很坚定，我又不用家里拿钱，你们反对个毛线。
林静考研从准备笔试到复试一共七个月，这七个月她除了必要的工作剩下的都在学习。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名校的底子顺利考入对门学校。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林静跟兼职的地方请了假回家，她要毕业了，学校也还不错，想让爸妈去看她的毕业礼。可林静爸妈借口家里忙，去不了，林静知道爸妈是舍不得那来回的路费，家里债还没还完，几年回家总有叔伯借口来看她而向爸妈示意该还钱了。林静在家呆得很是尴尬，她兴冲冲把录取通知书带回来希望爸妈开心，可爸妈那态度不管再这样有理由也实在让她难过。好在还有两个弟弟，在她面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4）
林静在家呆了一周，走的时候给了弟弟一人一千块钱，两个弟弟很高兴，林静看着弟弟们洗得发白的裤子，和两个弟弟都抱了抱。这回是父亲送林静去的车站，在小城的候车厅里，父亲让林静不要恨他和母亲，家里这个情况真是需要钱，他和母亲很开心林静能考上研究生，也知道这几年林静帮家里还债不容易。临上车时，父亲往林静的行李里塞了一袋茶叶蛋，说是母亲昨晚半夜起来做的，让林静路上吃。林静自小喜欢吃茶叶蛋，她想母亲终归是疼她的。
研究生的生活比本科更加忙碌，因为学硕，跟的导师也是业界大牛，林静读的书比本科多了好多，也因此没有更多时间出去兼职。好在通货膨胀加老板给她涨了工资，这样她每月能拿到和本科差不多薪资，也能够在给家里钱和自己日常生活开销中保一个平衡。读研期间，导师有几次示意林静可以跟他硕博连读，五年出师。林静拒绝了，面对朋友圈中形形色色的旅游美食，林静受够了眼下这种月无存粮的忙碌生活。
林静参加工作后住在单位宿舍，单位宿舍很小，有点像林静本科住的四人间。林静和两个同年考上的女生住一起，两个女生都是本地人，只有工作日住在宿舍。这样林静在每个周六日里可以享受到难得的独处时光。
林静的工作不累，工资还行。在帝都这个伟大的城市里拿着近万的工资还有房住她已知足，唯一烦扰的是家人，在她工作后母亲让林静每月留下2000块钱作生活费，剩下的交家。她试图反抗，可父亲这次也帮着母亲说情，让她多顾着家里。她知道弟弟们已经二十多了，在老家是该娶媳妇的年纪了。可是林静觉得这么多年一直帮着家里，自己一点积蓄没有。两个弟弟娶媳妇就意味着要两套房，就算母亲说了只给他们买小三居帮忙付个首付，可这些算下来也是六十万。六十万，是集整个家庭五个人的努力一起攒，可林静仍是不敢想了，这是要把她往死里弄呀，家里自建房的债才还完没多久，就算是五个人一起赚钱，三年之内也弄不出六十万呀。何况人民币贬值是趋势，三四线城市的房价也在趁机高涨。高位买房，林静想想就冤。这些年，林静不敢谈恋爱更不敢想结婚，勤勤恳恳读书打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儿，她知道自己家庭条件太差，在这个房价高昂的时代里，她负担不起家庭这样的重任，更不能用自家的贫困去让另一个爱自己的人受累。可要是再这样往家里交钱，她就真成樊胜美了。
《欢乐颂》播出时，林静看着电视里的蒋欣一阵心酸，虽说自己爹妈没樊胜美爹妈过分，但想想自己这些年每月往家里打钱的日子，她也真的是过够了。从那后，林静就只每月往家打3000块钱，她算过，这些钱够家里一月的正常开销。此后任凭家里爸妈怎么说，她多一分都没给过。
这期间，大弟带着女朋友到北京，林静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专门请假陪了几天。林静知道大弟来的意思，大弟的女朋友怀孕了，先前因为房子的事和女方谈不拢就打掉过一个，如今又怀了。林静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大弟只能来找她，在看到未来弟媳有些微凸的小腹时，林静想踹死自家大弟，二十二岁当爹就不怕闪了腰。可能怎么办，想到那肚子里是与林静有着血缘关系的小辈。
大弟走的前一晚，林静看了看自己银行卡上存了半年的工资，决定厚脸皮一回。让大弟拎点土特产回去得了。可等第二天送大弟走时，看着憨憨的大弟和一脸稚气的弟媳，林静还是给弟媳转了三千块钱，收了钱后的大弟依旧欲言又止，林静知道自己这些钱补不上大弟的缺口，可也没办法，只好跟大弟表示道歉，说自己没本事没钱让弟媳受委屈了。
把大弟送走后，林静挤在地铁里，一股脑想，自己怎么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