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付鹿蕉
想起王思任《吊于忠肃祠》一诗: “涕割西湖水,于坟望岳坟。 孤烟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 南城得意骨,何处暮杨闻。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 白云心浩浩,秋叶泪萧萧。 天柱擎鸿社,人生付鹿蕉。 北邙今古讳,几突丽山椒。” 其中『人生付鹿蕉』一句,是有典故的。 《列子.周穆王传》载:“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尔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 这令我想到清代张潮《幽梦影》里的那句: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现实的世界,亟需如雾如梦的粉饰,方可忍之。若知堂之“但思忍过事堪喜。”到底是“流水斜阳太有情。” 《东山谈苑》卷七云:“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故而缄默,是谓体面。 读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与爱情心理学》一书,其中有一个三岁男孩的心理咨询手记,与我有共情。 书中写,一个三岁的男孩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大叫:“姑姑,跟我说话,这里很暗。我害怕!”他的姑姑回答说:“可我对你说话又有什么用处?你看不到我。”小男孩回答:“不,如果你对我说话,这里就不暗了。” 这说明,小男孩所怕的不是黑暗,而是他所爱的人会离开他。 于我而言亦是如此。承受暴力的过程就像是穿过一条漆黑而漫长的隧道,较之穿越隧道,我更加期待的是耳际能够萦绕你的声音,我所虚构的你的声音,是能够洞穿黑暗的一道曙光,能够舒缓我之疼痛,驱逐我之恐惧,将我从黑暗中解救。然而我自始至终不过是匍匐蜷缩于黑暗之中的人。 鲁迅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 我想,唯一与这“万难忍受的境遇”可相匹敌的只有也创造了诸多难以忍受的情境的卡夫卡: “那牲口从主人手中夺过皮鞭,抽打自己,末了变成了主人。可它不明白的是,那只是皮鞭新打的一个结所引发的幻觉。” 在这一点上,诚如昆德拉所言,我们都是十足的蠢驴,都是自己的掘墓人的杰出同盟者,都是自己光荣的牺牲品。 鲁迅接下来说:“忍从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为恐怕也还是虚伪。因为压迫者指为被压迫者的不德之一的这虚伪,对于同类,是恶;而对于压迫者,却是道德的。” 世人皆以为苏轼旷达乐观。如其《与程秀才》中写的:“聚散忧乐,如反覆手,幸而此身尚健。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唯有一幸,无甚瘴也。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乍热,万万自爱。不宣。”如此,只因他深谙生活的本相便是一无所有。卓绝苦难后的恬淡自适,便谓之生活。 知堂写给鲁迅的绝笔信里面有短短几字:“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故而除了惊骇之情,毫无怨怼之心。 以堆肥为例,要制作腐殖土,需得让细菌降解厨余垃圾,经过一段时间的堆积与发酵,便能化污秽为资源。 我想,很多人生中难以避免始料未及的恶劣经验亦应如此。先将其集中于意识的边缘,然后待其徐缓消解,将黑色物质慢慢沉淀,作如个人成长的养分是观,进而再将其净化、转换,直至培育为心灵的腐殖土。 我对自己说,不开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