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歌的体验
我要谈论这三首歌:
西先生-查无此生
西先生-万物入谜
西先生-白衣夜行
1
听音乐的感受,除了音乐本身以外,还有两个先决条件。
第一个先决条件是设备,现在用手机作为解码器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音箱。有两个最常使用的设备,一是便携蓝牙音箱,二是默认配置的车载音响,对于听音乐是不合格的。音乐的发展和播放设备的关系一直都在,早年瓦格纳的音乐受众很广,和90年代流行音乐的兴起,都和当时的播音设备的限制有关,比如收音机、录音机、随身听。瓦格纳和流行音乐都是抗噪能力很强的音乐,对于播放设备的要求是最低的。而大部分古典音乐、爵士乐、摇滚乐对播放设备的要求略高一点,只高一点。一个600块钱的正规厂家有源音箱,就足够完爆最贵的蓝牙音箱和好车的车载音响——体积、震动的膜的面积是其他技术手段都替代不了的;但太贵没必要,因为还有另一套潜在的声音处理系统——普通人的听觉神经系统——还是会引入噪音。有源音箱的坏处是有很多线缆裸露在外面,与家居审美冲突。
第二个先决条件是人的感受能力与场景。人二十四小时的感受能力是变化的,例如我可以在夜里听一部完整的歌剧,但在白天只能勉强听歌剧选段。很多职业艺术家迫于工作必须要有产出,会借助毒品,就是为了要让感官更敏锐。毒品有很多种类,一种是抑制感官的,用来止痛,还有一种是加强感官的,常用于职业艺术家。
场景会影响感官感受不同类型的刺激。一个人长时间开车要听的音乐与多个人长时间开车要听的音乐是不同的。譬如,我一个人开长途困了累了,需要听2CELLS的音乐,这是两个大提琴乐手演奏摇滚风格的音乐,流派叫做古典跨界,在其他场景我绝不会听;我和男人一起开长途,先达成共识,要来点带劲的,然后我播放摇滚,他要的并不是这个,经过多次尝试,才找到他想要的是电子乐,也就是类似于90年代到21世纪初流行的迪厅里播放的那种音乐;我和女人一起开长途,女人要的是舒缓、悠扬的音乐,明显的鼓点不可接受。
这两点本来并不是这篇文章要说的内容,但我意识到在讨论音乐时,这两个先决条件至关重要。
2
我听西先生《万物如谜》的第一感觉是太平淡。当我静下心来重新听,发现一点都不平,可以说是相当有情绪积累。
我们听中文歌,容易接受的信息是歌词,准确地说是有旋律的歌词。歌词本质上是对音乐的破坏。歌与器乐比起来的独特性正是在于歌词对音乐的破坏,听歌的人需要忍受破坏并本能地在内心重建秩序,既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享受。我们听外语歌,或者听昆曲,因为听不懂歌词的文本意义,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和听器乐没有区别。
莫扎特是典型的不管歌词是什么音乐都一定要优美。例如歌剧《魔笛》的《夜后咏叹调》,歌词的内容大致是一个女王在得知情敌之后极端愤怒的撕逼之言,听起来却,可能是史上最动听的女声之一。
我在仔细听中文歌时,会控制自己忽略歌词,把人声与乐器放在平等的地位。这样一来,《万物如谜》开始让我入迷。
听的过程很爽,但要把听觉的爽用文字解释出来很痛苦,这个痛苦是我自找的。快感总是很短,没想到解释快感却这么长。
整首歌中出现的声音主要有6钟,分别是水波、风铃、提琴、钢琴、人声、镲片。我并不确定那是提琴、钢琴或某种具体的乐器,也有可能是某种电子设备,但姑且认为是提琴、钢琴。确定是不是某种乐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见每种声音。这6种声音在时间线上的分布如下图。

其中,钢琴、提琴、人声是三个主体声音。从第10秒钟开始一直持续到结束的声音是钢琴,然后提琴和人声的总时长差别不大。三种声音都在各自表达,声音清晰,且相互融为一个整体。可以说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三重奏。
古典音乐里最高级的是室内乐,通常是四重奏。贝多芬最体现艺术价值的部分是他的四重奏,而比较好的演奏版本是Talich Quartet这个四重奏团体。听N重奏最关键的部分就是几个声音都是清晰的和平等的。有一些音乐会的现场就不行,明显是小提琴更强势而中提琴和大提琴没有存在感。听现场并不比听好的录音版本更高级。在N重奏中多个声音的自我表达上,爵士乐似乎比古典音乐做得更好。
严格来讲到这里我的评论就说完了。但为了给还不那么习惯音乐的人解释得更详细一点,我再作一点解读。
这首歌大致可以分成四个部分,类似于戏剧(或电影)的四幕剧结构。
第一幕,从第10秒钟开始,大提琴和钢琴同时进入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象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遇。女人天然的举动很美,男人很木讷。钢琴声表达了整首歌的主题,就是那一段有明显旋律的部分,与此同时提琴声并没有旋律。
第二幕,人声在第40秒开始进入。人声还是那个男人,他在被女人吸引之后试图用一种他不擅长的方式表达。男人本来并不喜欢说话,但不得不试图说话。人声与钢琴声开始互动,男人与女人开始互动。最初的互动,女人还是那个天然的样子,而男人作出很多努力,用各种词不达意的方式表达。其中镲片响了一次,那是一个小的转折,男人从完全不得要领到略微开窍。人声到第2分钟结束,结束时镲片又响一次。男人渐渐可以用说话来表达,但依然很累。
第三幕,提琴声从第2分04秒再次进入,继续与钢琴声互动。男人在努力通过说话表达之后短暂回归他原来不善言谈的样子,提琴声就是他原来的样子。但这个时候的提琴声与第一幕相比发生了变化,开始有了明显的旋律。男人开始学会用他本来的方式表达他在第二幕中需要用语言才能表达的内容。男人仿佛逐渐学会跳舞,第一幕是女人的独舞,男人只是看,这时候成了双人舞。第2分30秒,人声再次进入,这时候是三种声音同时存在,是整首歌最辉煌的部分。男人逐渐熟练的跳舞,用他本来的样子表达他在见到女人后产生的新的需要表的内容。在男人充分熟悉跳舞之后,他可以在与女人共舞的同时还用语言表达。第3分50秒到第4分20秒,人声停下,只有提琴和钢琴互动。男人可以在多种表达方式中自如切换。
第四幕,第4分20秒,提琴声停下,人声响起。男人终于在他本来的样子与为了配合女人而不得不变成的样子之间找到了平衡,他终于可以自然地开口说话,不再像第二幕那样生硬和艰难。而能够开口说话与男人原来的表达融为一体,他还是他,他不再是他,他终于可以与女人和谐相处。
整个过程,钢琴声都一直存在,但也有变化。女人天然的样子,有很多变化。她时而快,时而慢。她旋转、跳跃,她闭着眼。每一种都很美。对男人而言,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为什么有这些变化,可能是她天然如此,也可能是与男人互动的结果——到底为什么,如谜。
把上面解读中的“女人”换成另外一个词,譬如“万物”“山丘”“世界”,依然成立。从一个男人的视角看,“女人”“万物”“山丘”“世界”等等很多单词其实是同样的意思。
以上解读,是典型的过度解读。用这种方式理解音乐,本质上是错误的。声音就是声音,并不对应一个事物或概念,不可能用文字解释。就像毕加索说的那样,如果能用文字解释,直接说话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把它画出来。
毕加索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意味着图像比文字抽象,也并不意味着音乐比文字抽象。事实上是反过来,音乐是比文字更具体,人们只是在有了文字和知识这些抽象工具以后丧失了对本来更加具体更加原始的声音、图像的感知。正如熟悉电脑的键盘鼠标这种抽象工具的成年人在刚开始接触触摸屏时有个重新适应的过程,而小孩直接对触摸屏上手。
古典音乐、绘画进入现代主义以后,文学和知识反过来对音乐、绘画产生作用,音乐、绘画不再是纯粹原始的东西,而是受到包括物理学观念等观念系统的影响。例如,德彪西试图用音乐表达图像,勋伯格用调性这种乐理理论反过来创造音乐;与毕加索关系紧密的立体主义绘画,以及与之大致同时期的未来主义绘画,前者引入空间观念,后者引入时间观念;文学开始自觉地运用“视点”等观念。非现代主义的艺术是平民的艺术,现代主义的艺术是精英的艺术。
3
当初我听西先生的第一首歌《查无此生》时想,如果把其中的鼓声去掉,把演唱部分的钢琴声提到明显的位置,效果会不会更好。
想来想去,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讲给他听。
作为他的第一首歌,我如果直接提出这种异议,会显得过于冒昧。所以对于第一首歌,我只表达了纯赞美的部分,而把疑问的部分留在心里。
他跟我说,第二首你会更喜欢。
我仔细听过第二首之后,果然更喜欢。现在比较起来,第一首更像是一个符合标准模式的东西,一首歌应该有一个前奏,然后人声进入,然后鼓声进入,人声停止的间歇来一段旋律性强的乐器声,这样处理更稳更安全。第二首则作出突破。
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个感到爽的地方,我在第一首中没敢提出的实验性想法,他在第二首中居然就是这么做的,不再有鼓声。
4
相比第二首,第三首《白衣夜行》的声音缩减到两个,人声和吉他。也就是我在第一首时没敢提的那个疑问,西先生在第三首中进一步给出了答案。
我还是会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吉他上,以此来对抗歌词文本意义对音乐的影响。所以我勉强能听成两个平等的声音在互动,尽管客观上吉他还是处于伴奏地位。
除此以外我听到两个东西。
第一,歌的第3分55秒,人声有个变调。这个变调带来显著意外,意外就是惊喜。
第二,吉他声响到第15秒,人声进入,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前两首的开头处理要复杂一些,像是礼貌性的客套几句。而这第三首没有客套,要表达什么直接上。结束处人声和吉他几乎同时停止,毫不拖泥带水。告别也没有客套,我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