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玫瑰
火车出了问题,在半路上就把我们放了下来,于是一团吵吵嚷嚷的旅客像一块杂乱的大泥巴糊在了这个火车道旁的破败小镇前。旅途的劳累,城市的噩梦和人群的叫嚷使我头疼,索性先留在这里,再想办法回家。拎起行李,我把腿扔向了这片荒凉的土壤。
这里真的算不上小镇,几乎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砖红色的矮房子像是怕被传染似的,拼了命的离散着,远远望去,就像老祖母那口斑驳松动,凌乱歪斜的老牙。绿色的灌木在那空洞的牙床上张牙舞爪,一泻而下,溢满了单薄的空间,像是在掩饰,在扶持。铁路就在不远处,我随时可以离开到人群那里去,但是我依旧战战兢兢地向前走着,眼睛吮吸着这不可多见的,刺眼的,带着腥味的,完完整整的绿色。
我在一座像是旅店的小楼前停下,它黧黑的木门半掩着,那是没有睫毛的黑眼睛,那样邪魅。
我叩响了门。
“请进。”一缕原始烟草味从门缝中渗出来,紧接着,一个顶着花白的头发,约莫六七十岁的人招呼我进去。
真是奇遇!室内是昏黄的,古老的阳光安抚着这古老淳朴的一切,将古铜色的光影浸润在地板上,那沧桑的恣意拼凑的地板吐露着的纹理,欲言又止,陡然间,滑落稀微凉意。
“这是康德的名言,不是吗?”踏着轻吟的木质旋梯上行,沟壑纵横的老墙庄重肃穆的递上一句 “人非工具”。
“也许吧,那是我祖父写上的。”
安置好行李,我便倚在窗口,凝视着夹杂在绿源中的几片红光和不远处躲在树丛里的火车道,我隐隐听到远处火车的哼鸣。
“几点啦?”我问。
“大概是下午6点20分。”花白头发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话还未说完,我的理智被突然爆出的汽笛声撕得粉碎,那样硕大浑圆的嚎叫就擦着我的脸飞驰而去。
“这简直!这噪音简直……”花白头发转过身,像是怕被我的抱怨吞掉似的走到桌边,抽出一张发黄的纸。
“我们不看钟表计时,我们听火车报时。”接过那张纸,上面勾勾抹抹一大片,全都是每趟列车所对的时间。我诧异的盯着那纸又看看他,脸上的狐疑简直可以抓起来立即在表情博物馆展出。
“那你们怎么知道确切时间呐?”沉默半晌,我讷讷道。
“确切时间有什么用。”
我无法拿出任何一种表情来回应他的陈述句,也难怪,这里看起来与世隔绝。
“你知道英国诞生皇室宝宝了吗?”
“什么是皇室宝宝?”
“埃及的政变呢?”
“没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很像吗?”
“哦,上帝,你总该知道斯诺登吧?”
“啊,我好像听过!那该是玫瑰肥吧,可是我们的玫瑰不需要施肥……”
花白头发不言语了,因为他看到了我充了气的眼球越来越大,他的影子在我瞪得硕大的眼睛里颤栗。
这冗长而尴尬的气氛被再次急冲而来的火车尖声穿透,我连忙捂起耳朵,透过锁的严严实实的眉头,我竟发现他就那样直挺挺的站在那,脸上渗出笑意。
“我的上帝!你们怎么生活!这样的噪音是要了人的命的!!”
“你不理解,火车声是我们的上帝。”花白头发转身离开。
简直不可思议!这个地方太奇妙啦!这些奇特的思想使我倦意全无,我踱来踱去,悻悻的走出旅馆。
我拿着“纸钟表”绕到旅店后身,那里竟有一大片“火源”,那一大片红玫瑰冷艳妖娆,像那血红的月。还有大约3刻钟,下一班车才会到来,于是我热切虔诚的拥这些红玫瑰入怀。这里是红玫瑰园,也算是村落的中心,潮湿的泥土高擎着这些妖冶还有一方人。
傍晚的天空涂了黛绿色的眼影,只一眨眼,全世界的绿色就绕着这猩红安静的燃烧。角落里有一本古旧的书颤抖着扑打着翅膀,有一把锈得睁不开眼睛的剪刀颤微微地张开了口舔舐着玫瑰多余的触手,有一只黑色的小猫乖巧的仰卧在地看着雪白的绷带在腿上一路蜿蜒……当然,还有那些静止的人,那一院子的静谧。
我走到一块大石头边,一位老人仰靠在一边,我悄悄的坐在另一边。一位小男孩已经为小黑猫包扎好了伤口,小猫摇晃着站起,金黄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绮丽的天火,颠簸着移向玫瑰丛。
“哦,上帝不!它一定又会被玫瑰刺伤的!”我站起,想去阻止。
“你阻止不了的,”石头另一边的老人缓慢的直起身,盘着腿,一脸安详,“Afterall, there is a long way to go.”
Along way to go? 黑影终于隐匿在树丛中,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老人半闭着的眼,慢慢展露出一个圆形的世界。
“我听说你们把火车声当做信仰,真的吗?”
老人凝视着我,皱纹拉着嘴角上扬,他默默不语。
“若是真的,这是为什么呀?”我急切的又问。
老人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那你为什么信仰上帝呢?”他徐徐吐出。
一阵风掠过,天火点燃了玫瑰丛,像救世主的鲜血耀泽着一瞬间的肃穆和与生俱来的圣洁。
“因为主时刻与我同在,他给我希望和方向。但是火车毕竟是科学的产物,你们怎能……”
老人站了起来。
沉静,融化了,远处轻轻的隆隆声融释了雕像一般的人们。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的站起,张大了眼睛,像是聆听天堂那神圣的呓语,像是寻找那丢失了的记忆。
我也慢慢站起,倾听着他们目光中的崇敬,周围的空气随着火车的步伐微妙的凉爽起来。火车的沉吟声越来越大,我的心悄悄向后瑟缩而去,恐惧劈头盖脸落下,就像那即将迎面冲过的火车,那样强大的压迫感,那种末日临头的怒吼使我觉得一切又是那么安静。
火车真的近了,我看到了树尖插着的黑烟。我做了今天第二个奇怪的决定,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挪动双手堵住耳朵。
于是,天崩地裂的嘶吼霍的将整个村庄揽进那血盆大口,所有人的心都被那呼啸的车轮狠狠碾碎,冷,细细的滤过人们蜷成一团的灵魂。火车直接横穿心底,一个大黑洞疯狂啃噬着所有念想。震撼,彻彻底底的震撼!我们的耳朵都死了,现在我们用上帝的,哦不,火车声的耳朵聆听着死魂灵的丧钟!我们的心都被扔到体外跳动!没有颤抖,我现在不再颤抖,因为颤抖已经延续成一种状态,我无时无刻不在颤抖!锯齿状的视野,我拥有的火车一样锯齿型顿挫的视野!
乐声!我听到了火车爆出的节节乐声!在那纷杂的吵嚷中,有三拍子极富节奏的律动。那像是火车的心脏,那就是上帝的心脏!目光从一开始就凝视的地方现在浮现出色彩。红玫瑰斜倚在锈迹斑斑的夕阳里,嘬着时光那明灭着珍珠泡沫的酒杯,给嘴唇染上了岁月沉降那猩红的光斑。
火车已经从朝阳驶进晚霞,玫瑰依旧兀自开放,我看见星辰的粉末,静止流淌。
我也不知怎样走回旅店的,那种劫后余生之感使我的眼睛释放着光明。当得知今夜十二点就有一辆通往家乡的火车时我万分的不舍,花白头发说下一趟要等到一个月后。我只得收拾行李,在月光中静候。
夜,深沉。
上了火车,便逃离了一个真实的梦。火车发动了,由徐行迅速爬升为奔跑,猝不及防的沉寂过后,一声喧响。
零点了,我心里泛起微笑,这算是新的一天的第一次报时呢。
火车飞过空寂的旷野,一头扎向黑夜的尽头,而那尽头已然腾起玫瑰色的曙光。
我能看见,你呢?
After all, there is a long way to go…
201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