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寥寥未央宫
一直以来,我希望能够收藏到一枚出自于未央宫的“长乐未央”瓦当。 原因很简单,经历过汉宫风云的变换,凝睇过帝王将相的风采,最后还能幸免于天灾人祸的毁坏,这枚四字瓦当,自然弥足珍贵。 然而,真真假假、雾里看花,此物自是难觅,欲借物而发幽思,在残瓦断片中感触到那遥远帝国微弱的脉息,还需前往“长乐未央”的出生之地——未央宫。

“未央”一词,是西汉时期人们偏爱使用的吉语。用“未央”做宫殿名,按照流行的说法,是得自于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整首诗描述的是黎明之前诸侯上朝的情景,借以喻君王勤政奋进。还有一种说法,根据先秦出土的竹简内容可知,古时“央”字同“殃”,“未央”即意味着没有灾祸,永世安宁。 后人演绎的两种说法都不无道理。作为王朝开国君王,自然希望帝国能延绵不断,但方赖于执政者勤勉不怠,才能确保江山万年。 第一个大一统的君主还没有来得及铺陈更多的想法,便暴亡于巡视中途。他的帝国随后也如同流星一般,瞬间消亡。 一统天下的梦想很快就落到一个平民布衣的身上。 楚汉战争结束,天下大势已定,最终的胜利者刘邦却还没有一座像样的都城。听从娄敬的建议,刘邦从洛阳迁都,入关中后暂住于栎阳,命阳城延在原秦旧都咸阳的渭南宫区筑城。这块地在秦时被称为长安乡,后世大名鼎鼎的国际都市“长安”,即得名于此。 尽管在秦离宫兴乐宫的基础上已经改建了一座庞大的宫殿——长乐宫,仍无法满足王权象征塑造的需要:一座全新的宫殿,不仅意味着新王朝的胜利,更代表着放眼于帝国未来的蓬勃野心与力量。 当萧何将未央宫作为礼物呈现给刘邦时,刘邦却勃然大怒:“天下成败为未可知,你如何敢建造如此奢侈的宫殿?” 乡巴佬出身的刘邦抢先进入咸阳,还没有享受过秦宫的华丽与宫娥的柔美,就被分配去了汉中作王。楚汉战争多年,每日游走于生死之间,更何谈安逸二字。现在,自己已坐了天下龙位,有资格也有权利去享用一座豪华的宫殿,尽管前朝覆灭的教训还来不及消化,与眼前巍峨的宫殿比起来,却又好像算不了什么。 再说,总不可能拆了吧! 所以萧何摸准了刘邦的心思,不慌不忙回答道:“天子以四海为家,宫殿只有修得壮丽,才能彰显天子的威仪啊!” 刘邦听后大喜,并借未央宫落成之机,令所有官署全部迁往长安,汉长安城也得以初步成形。 可惜的是,宫殿的主人并没有在此常住,一方面大概是未央宫中还在陆陆续续扩建,另一方面,诸王的叛乱也令他无暇分身新宫殿的搬迁事宜。所以,最后是在长乐宫中,刘邦恋恋不舍地走完了戏剧般的人生。 一开始,萧何所营建的未央宫包括了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直到武帝时期,未央宫才迎来了最为壮观的规模。 全盛时的未央宫,前殿为前朝大殿,位于未央宫的中部,依龙首塬地势筑成,向北逐渐升高,建筑错落有致,视野开阔,有宣室殿、后阁、非常室。作为朝宫正殿,凡属于国家重要的典礼活动,登基、下诏、婚娶、朝谒、丧葬……皆在前殿举行。 宣室殿位于前殿的最高处,是皇帝齋戒的地方,在后世诗人的笔下,倒变成了皇帝不能识贤、任贤的代指。李商隐的那首诗是最有名的:“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后宫宫殿群中以椒房殿为首殿,所谓“椒房”,乃是用椒和泥涂抹于墙壁上,温而芬芳,衬托后宫之首皇后高贵的身份,其他后妃美人们的住所,在取名上也是极费心思:昭阳殿、飞翔殿、增成殿、合欢殿、兰林殿、披香店、椒风殿,既有兰芷芬芳之美意,也令人无不遐想那些美人们的绝世容颜与身姿。 再往北,也就是未央宫北宫门附近,是大名鼎鼎的天禄阁,与它相隔不远的,是石渠阁,两阁可谓是文化地标。还有“著作之庭”的承明殿、金马殿,和以讲授礼教学问为主的曲台殿和金华殿,可惜今日只知其名,位置却不可考。

皇室吃穿用度的供给与管理极为细致,其中就包括分管染练之署的暴室和丝织品手工作坊的织室,管理它们的少府坐落在宫中的西北方向,离前殿与掖庭区并不遥远。 为了解决未央宫储水用水的问题,在西南边开掘了沧池,池中有假山渐台。汉末大乱,那个被骂作乱臣贼子的王莽便命丧于此。 一座未央宫的布局就大抵如此了。 但若缺少一些故事的装点,未央宫也不过是历代王朝中的一座浩大但普通的宫殿而已。 历代文人笔下永远“遥想”的“汉宫”又是怎样? 每当白雪皑皑的日子,皇帝会来到一处名为“温室殿”的宫阁取暖过冬。古人取暖的方法远比今人们想得先进。在秦咸阳宫遗址中就曾发现过古人取暖的装置——壁炉,想来汉代宫殿的取暖也是如此这般。除此之外,室内的布置是极为讲究的:同样用椒和泥涂壁,从视觉和嗅觉上来说,都会感觉温暖无比;用绣花的锦帛为窗帘,用鸿雁的羽毛做帷帐,起到遮风挡寒的作用;来自西域的地毯精美厚实,保暖效果极佳,更深受皇族的喜爱。 夏日炎炎,清凉殿则是避暑佳处。不只是皇帝,那些受宠的妖童佞臣们也会得到恩准,来此度过漫长的夏日。“清凉”二字顾名思义,整个宫殿的布置就宛若水晶宫般,晶莹剔透,有紫琉璃串成的帷帐,有紫晶做的托盘,异域进贡的稀世珍宝堆积于此宫,供消暑中随时把玩。于是,清凉殿的妙处被一传十十传百,竟成了夏日里屋内也能挂霜的神仙般的住所了。 不知是哪一年,在汉长安城的遗址中出土了一枚刻有“昭阳竟成 宜佳人兮”的八字铜镜,因“昭阳”二字,疑此镜为昭阳殿中之物。昭阳殿,是汉成帝最为宠爱的赵婕妤的住所,如此想来,或许此物也曾窥见过窈窕妖冶的赵合德的美丽容颜。在《西京杂记》这类关于汉长安城风俗人情异闻的杂文中,将昭阳殿的奢华做了大肆渲染:用朱彤色涂满宫殿,白玉做台阶,壁带用黄金和蓝田玉做装饰,并嵌上明珠和翠鸟的羽毛,窗扉的材质是绿琉璃,光亮得让房间内一根掉落的头发丝也能察觉到。 未央宫最高的建筑大概是柏梁台了,为了求仙获取长生,对于永恒而心存执念的汉武帝在宫廷西边修建了这栋建筑,柏木为梁,以铜为柱。讽刺的是,这座建筑没有因通灵而得永存,在建成后几十年,就毁于一场宫火之中。 柏梁台被毁仿佛就是未央宫命运的暗示:这座与天上紫微宫遥相呼应的人间天子的住所,见证过西汉最繁盛的光景,然后一线下滑,无法逃脱凡间里“繁华—摧毁”模式的轮回。 两百多年前,项羽用大火焚尽了秦朝几代君王的经营,如今,这般厄运又降临到刘氏一朝,当一位女子决然跳入火海,以自己作为刘家末世的祭品,未央宫被火攻三日,西汉王朝自此黯淡落幕。 然而,尽管已是残垣断壁,未央宫还在残喘。 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下令将其修缮;东汉末年,董卓胁汉献帝迁都长安,居于未央宫。然后是后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你方唱罢我登场,却都以未央宫作为皇宫。到了唐朝,这里被划入到禁苑,得到了最后一次修复。 随着唐王朝的覆灭以及政治经济中心的东移,未央宫连同那个曾经绚丽无比的大唐长安,也一同陷入死寂。 所以,走在未央宫遗址上,若不是指示牌的提醒,你不会意识到被木栏围起来的高高的土台是前殿遗址,荒草中掩盖着一堆破瓦的地儿是庭院,小马路旁的大土堆竟然是天禄阁…… 当日愿它传世千年,未曾想,该被世人崇拜的,已经灰飞烟灭,一座座黄土堆儿,反倒更见顽强的生命力。 关于未央宫最摩登现代的怀古,我看是来自于《西行漫记》,原书的细枝末节没有太多印象,反倒是在天禄阁前小小的资料陈列室里读到的一段摘录,让我念念不忘。 “一天早晨,王牧师同一个东北军军官,或者至少是个穿着东北军军官制服的年轻人一起来见我。他建议我们到西安城外汉朝古城遗址一游。……我们驱车前往汉朝一个皇宫的遗址,在那里,我们走上了有名的汉武帝坐在他的御殿里君临天下的隆起的土堆。你在这里还能拾到一些二千多年以前大屋顶上的碎瓦片。……我们在那个土堆上站了一个多小时,一边谈话,一边看着下面绿草掩盖的皇城遗址。我无法向你形容那一时刻在我感情上引起的奇怪冲击——由于我们所在的环境这么强烈,又是这么奇怪地富有预兆性质,这么奇怪地超脱于我、超脱于中国的那部分变化无穷的历史……” 仅作为普通的游记阅读,斯诺以游客的身份,最为直白地描述了面对“繁华—摧毁”,内心遭受到的冲击,还有几乎每一位游客习惯性地关于古与今的思考。 而从古至今,多少人又痴迷于这样的一种内心体验。 “昔时歌舞台,今成狐兔穴”,是所有繁华美景最终宿命的总结;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是关于古今往复循环不可思议的感叹。 于我,这样的内心体验从西安门开始,就极为强烈:汉时的城墙还在,长安平民挑土而作的夯土层依然那么清晰可见,穿过西安门,门下遗址还留有当年车轮的痕迹。 然而穿过西安门后,所有古时的建筑从地面消失了,茫茫一片。 “前殿在哪里?” “椒房殿在哪里?” “汉文帝就是在这里战战兢兢地登上皇位!” “汉武帝大概在这里下令与匈奴开战!” “椒房殿,深宫怨的地方,西汉的皇后都不怎么幸福!” …… “哎,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座如此伟大的建筑就这样轻易的倒塌,消失。 一地的碎瓦,一眼已是千年。 有人说,这就是“解构”历史带来的快感。在《西京赋》这样华丽至极的文章中获得想象,以此去面对巨大的岁月年轮所做的碾压与减法,最终超越了雕栏玉砌的实在意义,以一种不确定性显示历史的魅力。 以庞大的人力在极短的时间内修筑好宫殿,又被以摧枯拉朽之势获得迅速的灭亡;然后再是兴建,再来焚毁、破坏…… 是古人早已看透了万物一生一死的规律,还是沉醉于这种巨大转化之下的悲剧感,毕竟,它为后世催生出了众多优秀的诗篇。 那个地下的真正的未央宫已经死亡了么? 傍晚,紫色的燕子欢快地低飞,草丛中的花朵还饱含着一场雨暴后的甘露,这情景,祥和,美好,还带有一丝的生机。如此般情景的未央宫又会是在哪个轮回里,凡夫俗子的我们并不能预知。 但我所想的,是会有一位夏日的纳凉者,摇着扇子,和旁人们聊着那些汉朝的小事。 如此,不也是永恒的另一种方式么。 参考书目: 刘庆柱 《汉长安城》 班固《汉书》 《考古陕西•陕西古代宫殿》 《三辅黄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