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by脉脉(渥丹)二刷记
1.
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文案引自《诗经·小雅·节南山》,相传为周幽王大夫斥执政者尹氏所作,是直指当权者暴虐、忧国忧民之诗。这四句的翻译是“ 苍天不肯阳光普照,给人间降下如此大的灾疫;苍天不肯施恩眷顾,给人间降下如此深重戾气。君子如果降趾莅临,一定会让百姓的乱心平息;君子如果执政公允,一定会让百姓的怨怒远离! ”(引自网络的一个意译)
全文中多次出现这首诗,乱世背景、主人公之理想皆合于此。
第一次出现是梁冲火烧国都时,许璟以“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叹梁冲事,而赵昶悟到“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的劝谏之意,明了许璟希望自己做安定民心、抚慰民怨的君子。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下面是什么?”
再一次出现,便是许璟临终前了。他想起这首诗,诗中是与赵昶同行的往日时光,是他忧国忧民的理想。
他最后心中所系还是社稷……想到这里我苦笑一下,说:“是‘节彼南山,维石岩岩’。他不记得了,让我背完。”
赵昶微迷起眼睛笑了:“‘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最后赵昶问起许璟遗言时,也忆起了当年,以他们的相互了解程度,许璟临终时所思所想,尽在赵昶眼前矣。
2.
从面孔上能很轻易地看出二人的血缘联系
许琏死后旁人错认许璟一事伏笔。
3.
从小就是这样,任性惯了,当初离家做官,辞官去投刘邵,都没人管,顶多一句‘好自为之,记得自己是许家人’;现在又在这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有阿兄陪着,照样没人管,可祖父却一封封信催你回去……
许琏身世伏笔。
4.
能做自己所想不好么
许璟对许琏的劝说,亦是许璟这样的理想主义者的心愿。
5.
赵昶是罕见的雄才, 也是自己认定的有可能结束一切战乱纷争的人
“结束一切乱世纷争”是许璟的愿望,是他辅佐赵昶的初心,而赵昶之志在于天下,为得天下可以征伐流血,这是两人初衷的矛盾,也是悲剧结局的缘由。
6.
主角表字:
许璟——子舒
赵昶——成昱
许琏——文允
何戎——仲平
东方诚——修武
韩曲——叔朗
白令—— 明举
杜淮——靖直
7.
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璟不才,一无所得。
出自《论语·宪问》。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8.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
出自《国风·鄘风·定之方中》,译文: 登临故城丘墟上,眺望楚丘这方向。看到楚丘和堂邑,还有高丘和山岗。《定之方中》颂卫文公事,卫文公,受命于危难之际,中兴之君也。许璟欲助赵昶所成的,正是卫文公之业。梦中抚琴之人,应为许璟。
9.
惟独一人不退反进。屏息靠前几步,把水囊中的清水倒在地上,水沾地立即只留痕迹,许璟怅然言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且以水代酒,送你们一程罢。” 他所念诗句是平朝丧事中常用曲谣,士子平民用这支《蒿里曲》,王公贵戚则用《薤露》,无非是感叹死生无常,阴阳弹指。
两曲都是挽歌,为出殡时挽柩人所唱。汉时以《薤露曲》送王公贵人出殡,以《蒿里曲》送士大夫、平民出殡。“薤露”是说人命短促,有如薤叶上的露水,一瞬即干。“蒿里”是古人认为人死后魂魄聚居的地方。
薤露歌
薤上露,何易唏。 薤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曲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喝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10.
赵昶微眯起眼,好似漫不经心信口说来:“吾愿天下苍生,再不受饥馑流离兵戎之苦。”
“只盼大人记得,此时,此地,此番言语。”
这是二人之志所交汇处。
11.
何戎听得分明,想多半是以前许璟弹这只曲子时常出错,偏头果真见许璟虽然摇头叹气眼睛里盛得全是笑,随烛光闪耀,就像碎了一河的月光。
12.
赵昶与许璟的几次送别。
许璟和东方诚一直送到雍城外数里才折返,分别前赵昶驱马至许璟坐骑旁,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守城辛劳犹胜野战,一切有劳子舒了。” 许璟闻言翻下马,拜道:“大人这样说,教我如何敢当,皆是份内事,请大人放心。”
赵昶也下马,一手扶住许璟的肩,“变故若起,不必死守,一城一郡易得,子舒于我难求。” 赵昶说完后,许璟感到压在肩上的手沉了沉,抬眼见赵昶目光深幽,隐有悲凉之色,登时心中一寒,却不容多想,低头复说:“大人放心,我在一日,当力保东冀一日平安。望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赵昶虽然在笑,可许璟在笑中看出毅然的悲壮来,他张口想说句“大人保重”之类,临行的号角吹响,赵昶的手从他肩上滑落,挥手作别,翻身上马而去;稍远处许琏也挥手,软甲上的铁片被阳光折起白光。始终勉 力维持平静的许璟这时也扬起手,可无论许琏或赵昶都已转头面向前方大道,再看不到身后挥手之人了。
第一次送别,前方是屠城的伤疤与隔阂。
“我知此役关乎天下局势,但仍有一言以献大人,慎用民命。” 赵昶一凛,继而敛容,缓缓点了点头,看上去想说话,还是只字未语,默默与随从离开,马蹄过处,激起一线烟尘。
这是第二次写送别,后来许璟前去劳军,二人正式表白。
赵昶满饮许璟亲手递来的酒爵,交到旁人手中后一时没开口,只是沉默而专注地打量他。周围人声鼎沸,赵昶趁四周杂乱、近下无人关注他们,踏近一步,抓住许璟的手,悄声说:“我再说一次,你要信我。”
许璟对他微笑:“我并未不信你。”
赵昶拉着许璟的手,送到自己颊上,许璟的手指动了动,蹭到他鬓边 的发,而后放开。是日春光朗朗,花红柳绿,鸟语莺歌之声在嘈杂的间隙传到人们耳中。赵昶按住许璟的肩,又如这些年来的每一次,说:“雍京事务烦琐,亏得你在。万一有变乱,你切不要作意气之勇。”
“你放心罢。”
最后一次,便是生死之别了。
13.
然而梦魇随之而来,如以往一样,白骨不覆,疫疬横行,市朝易人,千载墓平。只是这次他站在荒野上举目四望,天远地阔,却难遇他人
屠城之事后,许璟再次明了二人志向的不同,将天下每一个百姓的生命萦挂于心,不肯妥协于大局谈利益取舍的,到底只有他一人。
14.
思君日累,计辰倾迟
赵昶与许璟的书信中语。 《太平广记》卷八七引《高僧传·支遁》:“ 谢安在吴 ,与遁书曰:思君日积,计辰倾迟,知欲还剡自治,甚以怅然。”
15.
许璟又把目光转回箭靶上,耳旁响起赵昶的声音:“但凡关乎天下宏愿,都有人在子舒之前许过了,子舒何不替自己或家人许上一愿?” 扭头见赵昶眉眼带笑,幽幽双目中几点亮处仿若夜星,许璟没多看回头又去看许琏,每投每中,何戎则站在身后拢臂笑看,新年里几件小事在眼前晃过,他于是笑了,对赵昶说:“大人所言极是。”
“愿永不相负。”
箭被风吹偏,便已预兆了不祥。日后赵昶说起许璟,唯有一句,“子舒,终不负也”。
某日宣祖谈兴恰盛,始臧否佳德年间人物,精而准,惟不置只语于令尊。陛下奇之,故问:‘许令君何如?’宣祖闻此言,愀然作色,默之良久,缓曰:‘子舒,终不负也。’此一语出,镇日郁郁不作他语,亦自此再不述评佳德人物。
16.
顺手抽出卷书,瞄到“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一句,起身拉开门,可对面灯火已熄,他又坐回去,合上书,也把灯熄了。
出自《周易·乾》,意为朝夕戒惧。是说君子不仅要整天自强不息,勤奋谨慎;而且一天到晚都要心存警惕,好象有危险发生一样,才能免除灾祸,顺利发展。
17.
一句‘窃不知许璟为陛下之尚书令,抑大将军赵昶之尚书令’,便可抵全篇大论。明在参奏我,实则直指大人,若非今日大人强而胡张势弱,仅以这一句,大人与我皆可论株。
大将军岂有尚书令?意指赵昶窃国。
许璟从容作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富有天下,何必出此一问?”
许璟对此言的回答。
18.
“嫁不由我,不嫁不由我,生不由我,为何连死也不由我……”
所有主人公的命运,皆是如此,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
谁又愿生在乱世,如蝼蚁般苟活?子舒,若时局太平,你与文允或许会如你家先辈,专心著书立说,开塾授课,成为一代大儒;以大人的家世学识,兼济天下并非难事;至于我,终日游侠游学,何尝不是快事。若是太平盛世,大人,你,文允以及我,或许根本不会认识。从史书上看到屠城之事,徒为聊资而已。只是,这如何能由我们决定?
生逢乱世,已是由不得他们。
许琏病死于大好年华,许璟被人毒杀,何戎痛失所爱,赵昶间接害死许璟,生死命数何尝有片刻握于自己手中呢?
19.
赵昶自迎天子后,步步加官进爵,旁人的称呼由“将军”到“丞相”,变了又变,许璟还保留着当年的习惯,称他为“大人”,赵昶掾属众多,拥戴者无数,一声“大人”倒显得与旁人不同。想当年闻郡太守时呼他作“大人”者,一路走来还剩几人呢?
20.
“才见半壁太平,实在不甘哪,上苍实在薄待我。”
这是许琏的“死不由我”。
他死后荣名无限,封侯,赠高位,赏赐不绝,甲士以护,但我在灵堂之上,想的一直是他去世前一再叮嘱的丧事从简。那时我半是感慨半是怨,生且不由你,死后荣辱,你当真的能由你么。
这是许璟的“死不由我”。
21.
少说一句,他就少记住一句。若我真有什么,凡是我的东西,一样都不给他,无论是什么,阿兄自行处置就好。
少记住一句,少看见一样东西,何戎便少一分伤心,这是许琏的盘算。
22.
“春宴那晚我弹给阿兄听的那支就好,”许琏又一笑,“再难阿兄也弹不来了。”
扶央小调,许琏死前说的是回家,听的也是家乡的曲子。
23.
“不说。你若是困就再睡一会儿,醒来后我也同你们一道回扶央,这支曲子回去我弹给你听。”
等来日扶灵回扶央,此曲当可弹于许琏墓前。只是那时恰逢刘邵起兵,何戎到底未能与他同归。
24.
“阿兄生性倔,认定之事再难回头,将来若他与将军起争执,无论如何,记得劝他。如今天下大半已太平,有将军在,形势只会愈好……若有争执,劝他回扶央,著书立说,开塾授课,那才是许家人……名利权势,阿兄虽不放在心上,他人却未必不是心之所向。”
一语成谶
25.
“当年你我约定,待世道太平,一齐策马看遍天下河山,再不理谋略杀戮之事……你记得,天下太平后,定要游遍山川,也了却这番心愿……。”
生死不由己,厮守别离不由己,践诺毁约亦不能由己。
26.
她叫来晴翠,说是要继续荒废了一些时日的学业,坐在温暖的书房里,李云萝慢条斯理地教晴翠念诗,晴翠原本有口无心,念着念着泪流满面,诗曰: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度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鸿鹄,高飞还故乡。
许琏身故,风雪中许璟扶灵而去,正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只是许琏生前终究未能返乡,不知死后能化鸿鹄否?
27.
许璟看着两边钉子一样立得笔直的兵士,渐渐从往事走挣脱出来,说:“适才听见他人问,大将军摆出这样的架势是给陛下看的?” 只听一声低笑:“不,是为你。”
28.
何戎也不打搅他,坐到对面盯着案上摊开的图,看着看着,瑟瑟伸出手摩娑过图上犹新的墨迹。
正应了后文所言:
“这大帐之中,处处都是他。”
29.
哪知许璟复又皱眉,道:“千金之子,坐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份尊贵的人不轻易涉险。
30.
这是你我经营数年的江山,若连你我也不敢放马一游,又让他人如何敢想天下太平。
31.
二人一前一后过了桥,在桥上时许璟忽说:“菪水改道后,经过此处的,只有这涓涓一脉了,你可记得,‘其中水流激涌交冲……’” 赵昶接着背下去:“素气云浮,洪流鸣若山呼,所谓逝者当如是也。
郦道元《水经注·龙门》
32.
许璟淡然道:“我等万物,不过以天地作逆旅,为光阴之过客,一朝一代,又何尝不是如此,任其盛极无双一时,斗转星移,还是落得满目荒凉,由得闲人发发思古幽情而已。”
赵昶便问:“后悔了么?”
“后悔什么?”
“后悔在出这乱世周旋翻腾。人生既短,何处不是一生?譬如你与文允,即使生在这乱世,也未必非得出世,也可从容了却此生,可你们却……天下势,有破有立,即便你我 有生之年亲见这河山由破而立,若干年后,想必也有他人站在雍城废墟之上做你我今日之言。你可想过?”
赵昶说话时许璟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天边几片晚霞,霞光点点,映得他眸色转作浅浅琥珀之色,好像一切情绪也被隔挡开。他转过头,晚晖从赵昶身后斜斜打来,使得他的脸有一半笼在阴影之下,于是愈衬出眼中灼灼光芒。许璟忽然想起若干年前一夜何戎也有类似言语,只是当时许琏尚在,一切还远未走到这么远。
许璟的声音沉下去:“人生如寄,但其中甘苦,他人又怎能知晓。事到如今,你何必再问这个?从当初 一路走来,我可曾回头,又怎能回头?”
赵昶浑身一颤,回首望去,是山川千里,是天地无尽,他再次紧紧握住许璟的手,几乎一字一句在问:“子舒,人世不过百年,即便真有万世之治,也非你我所能亲历。但你看这江山之美……只愿你我能一同收拾这破碎山河,相携相持,至死方休。我不求万世,只求一世之后,再看这河山,已是满目锦绣……而你我……”
他心潮激涌,一番话罕见地说得磕磕蹒蹒,许璟只是静静地听,直到他说到说不下去,才接过他的话: “至于你我……既然你已说人世不过百年……”
停顿一下,抽出被赵昶握住的双手,还不等赵昶反应,许璟拥住他,声音里似乎有笑意:“既如此,何必那般刻意,处处与彼此过不去?”
正式定情。河山锦绣,一世相守,何等奢侈的愿望,最终所实现的,只有“至死方休”而已。
他说得也轻,但传到赵昶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不知所措僵了半天,直到许璟放开手走远才猛然惊醒,跟上去,看看许璟,略略踌躇之后,说出的却是:“是回去的时候了。”
不料回去的路程并不顺利,过了个三岔路口,走出几里,才发觉似乎不对,但又都不能确定。二人互相看了看彼此,在那废墟上一番言语之 后,两人好像再不会开口,于是还是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又走出几里,终于确定有误——
这时二人已走到湖堤之上。左手边是郁郁良田,田中还有辛勤未归的农人;牧童骑牛漫步于田埂之上,清越的牧笛声悠悠;浣衣归来的妇人三五成群,说笑声从河堤这头直传到那头;孩童嬉戏,笑闹着奔过田地;村舍则在田地尽头,淡色的炊烟直上云霄。湖堤右手,就是平阔的湖面,渔船大多停在湖岸,其余数只在那湖上也几不可见。一轮落日就在湖的尽头,已有小半沉入水中,水天一色,半边波纹瑟瑟,浮光跃金;另一半水波不兴,倒映出一带胭脂色的斜阳。 当是时湖心处隐隐传来渔歌,与另一边的牧笛遥相呼应,相映成趣。这样看去,全无多年乱世的阴霾及大战在即的沉重,有的,只是仿若天下太平岁月静好的无限悠然。
但写得真美。
33.
许璟在笑声中不知怎的就走了神,同样没笑的赵昶趁着诸人不备碰了碰他的手,回神后,他似笑非笑看着赵昶,问:“江山无价?” “江山就是家国,还说什么其价倾国。”赵昶说完这句声音压低,冲他笑回去,“倾国之宝嘛,我不是已经有了。”
34.
许沂目不转睛,似乎完全被歌中的语句和赵昶的舞所迷惑,竟自言自语道:“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和后面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都出自《简兮》。
35.
一边哄笑又起,两人定睛去看,这次醉的是杜淮,醉得十足十,神志不清,嘴里嘟哝着《七哀》,磕磕碰碰竟然还背完了:“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王粲《七哀》其一。写东汉末年乱世惨状。
36.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37.
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诗经·卫风·考槃》
38.
月光温柔地从四面八方汇在他身上,把宽阔的背照耀成一面银色的旗帜,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又奇异地淡去上面大大小小的伤痕,平整光滑而耀眼。
39.
赵昶答完,凑近在许璟后颈印上个吻,“还有半辈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其他事。”
不,没有后半辈子了。
40.
许璟似乎瞥见赵昶回了回头,而等他转过目光,看见的只是个背影。他的心思愈加安定,本不过云端中的不真切,风流云散,又是人间。
游猎的这几日欢欣,也是人间不真切。
41.
“是末将的主意,林缙起的奏章。”
牵扯进许家,便是将许璟也拉下水,逼他不得阻止。
42.
许璟蓦地冷笑,锋芒一转:“你当我只在乎这个么?昔日你说匡扶天下济民水火,与他人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区别?”
赵昶无来由地烦躁,一句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天下既不在我手,言何匡扶天下济民水火,书生的意气空谈罢了。”
许璟再没有说话,赵昶也觉得话已至此,此时多说无益,无声对着许璟点点头,径自离开。他走得很慢, 就像在等另一个人追上他,所以当身后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时,他迅速转过身子,那双眼睛近在咫尺,随后又略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愤怒与关切终于从刻意维持的疏离的裂缝中挣扎出本身的路径又交织在一起,声音更在颤抖之下沙哑:“即便不说天下。抛开这家国天下,我只问你,史笔千秋,你难道不懂么?”
赵昶看见许璟眼中的光,他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悲凉再难止住,但话到嘴边,不能不说,说出之后就知道这话到底不是说给许璟也不是说给自己的,听话的,是举头之上的皓皓青天:“我只有这一生,短短不过百年;至于史笔千秋,千秋之后他人评述,何曾由得了我。”
不出其然的,这句话说完,二人之间只剩下寂静。 许璟眼中一切激烈的情绪皆平复下去,冷漠客气的疏离之外,更是无尽的荒芜,不见愤怒,不见嘲讽,不见后悔,所有的一切褪得干干净净,天高地阔,惟见荒芜。
他微微颔首,极力让笑容也扩散到眼底,而后说:“说得是。你的一 生终会留名史册。是我看错了。”
这样的目光和口气到底灼伤了赵昶,青色的火光在双目深处蔓延,问:“那你告诉我,你在我身后看见什么,万丈深渊之外,还有什么!此时此刻,你还让我退么?”
“你也的确是在沿着你的路前行,一刻未停。”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黯然地低下眼,赵昶叹息不休,“自始至终,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就算如今我说此事并不知情,是他人恣意而为,你也并不在乎……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没有信。”
说完赵昶又抬起眼,逮到许璟的一丝动容,但许璟立即又把一切压抑下去,平静地说:“那就是我错了罢。”
他要走,赵昶不让,从身后捉住他,额头磕在他颈边,双臂搂紧了,声音闷着而显得低沉模糊:“难道想,你也不让我想么……大好山河,我也只要有你的江山社稷。相携相持至死方休绝非戏言,我一生最大心愿,俱系在这八个字上。你我是无退路,那我们不再向前半步,就停在这里一辈子,一辈子……”
许璟不动,深深地叹气,他转过头来面颊碰到冰凉的头发,伸出手徐徐摩着,梳得顺而服帖,偶尔有几根碎发窜出来扎到手。双手握住赵昶的,掰开:“本就不是戏言。不要再说了。原来太多事,是我一直没有明白。”
这次赵昶再不曾拦,呆呆看许璟走远后停下脚步回头一瞥,终于明白,在许璟眼中的荒凉,其实自己眼中也有。
二人此时其实已经把话说开,已经达成了彼此理解。最终赵昶还是履行了承诺,终生没有称帝,便是“停在这里一辈子”。
43.
这一段时日,将军闲时总是提及旧事,从未懊恼叹悔,除却一件。” 许璟却是无动于衷,似乎已能预料到赵昶会说什么,何戎自顾自说下去:“当年迎陛下都雍,先推你为丞相府长史,又任尚书令,置你于水火,这是将军唯一嗟叹之举。”
44.
阿连还是看错了,权势利禄,不过是浮云朝来暮散。但这名一项……我终究逃不开私心。声名即为缰锁……
声名为缰锁,故死节以全其名。许璟与何戎的一番话,已刨白其心志。他们都并非愚忠,但许璟初衷即为天下太平,改朝换代又将陷人民于战火,而且他也为赵昶考虑,希望赵昶可以扶植天子成万世之名。他信赵昶会守住承诺,也怜他退无可退,但他们毕竟从一开始志向就有所不同,许璟不能阻拦也不愿违心,那就只有一心求死了。
45.
关于许璟死前许沂所背的两段书,"楚归晋知罃"中“ 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是许璟的选择,“大道之行也”则是他的理想。
46.
许璟加深笑容,竟近乎狡黠:“靖直,如今我也放手一赌,你替我看着。”
“你以什么为赌?”
许璟笑而不肯直答:“赌筹不能说,二十年后,若这个赌我赢了,你自会知道。”
大概,赌筹是自己的性命,赌的是赵昶不会称帝,终生保天下太平?
47.
“不是。”他抢在我之前截住话端。 我冷笑:“我还没说,你怎知不是?” “纵然不能述之于言,旁人皆已认定是他。错了,不是他。我是病是死,与他无干。”
那日送别时,他在城外,微笑着对赵昶说:“我并未不信你。”果然如此。
48.
顺着所指的方向,我看见此时许家唯一还有一星光的一处:“方向没错。不愧是丞相,连从未来过的地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应是许璟讲与他听的。“还有半辈子,慢慢再告诉你其他事。”
49.
“他痛得这么厉害……没人告诉我……”
赵昶难以言说又无可寄托的心痛啊。
50.
几支篆刀,金玉石材以及那枚最终还是只刻一半的印章还是放在最上面。章上“瞻彼”二字和仅仅虚浮起了头一笔的“日”字与记忆中分毫无差。拿起章子在掌心中摩挲,抬头四望,室内窗明几净,沉水香气萦绕不去,如果人事皆在,就是旧日时光。
应该是“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刻给赵昶,以寄思念之意。
这篇文的原型,有人说是曹操和荀彧,在这个前提下一些牵强的巧合:
1.“赵”之于“曹”,保留了韵母,“许”之于“荀”,保留了声母,很凑巧了。
2.关于小说中慢性毒药的症状,头痛并非常见桥段。许璟中毒后头痛,让人联想起曹操传说中的头疾。冥冥之中他所承受的,竟是历史上对方的苦痛。
附:
《诗经·小雅·节南山》原文: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
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家父作诵,以究王訩。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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