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次道歉后，“还是你最懂事”。

“二姐是家里最懂事的小孩。”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全家人的共识。

二姐是80后，她是我大舅的小孩。家里最大的大姐和最小的三姐，都是我姨妈的小孩。二姐夹在中间，3岁的时候，姐妹双全。等到我们这代出生的时候，社会普遍都是独生子女家庭了，这或许给二姐减少了很多负担：她日后人生的参考系，起码少了几个指标。

二姐从小就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是可以追溯历史根源的。

大姐是全家第一个孙子辈的小孩，出生的时候从爷爷奶奶到我妈和小姨，所有的人轮番宠着，性格越宠越狂傲，越长大就越固执。三姐呢，是当时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在4年后才出生，还早）。听说是姨妈生三姐的时候，听信农村偏方，吃了很多黑芝麻，导致三姐打小肤色就黑。加上一家人从大姐宠到二姐，已经很疲惫，完全没料到姨妈会再生一个孩子，所以三姐出生后，大家明显没那么“兴奋”。三姐的出生，和大姐从本质上诠释了，什么叫做“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姐既没有得到过分的溺爱，也没有完全受到无视，所有人对她的爱，就是刚刚好的。既然是刚刚好的爱，那也没理由去任性撒泼，或消极阴暗。二姐就是这样刚刚好的，去长大。

大舅和舅妈很早就是镇上的名人了。他们是镇上第一个靠经商发家致富的，开小卖部、开餐馆，他们都是镇上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在二姐家唱k，或者偷偷溜到顶楼的大舞厅，去欣赏投影屏的mv和天花板的球形追光灯。我之所以能被朋友戏称为“80年代金曲库”，绝非是浪得虚名。

也或是因为生意忙的关系，舅舅和舅妈的心思没怎么放在二姐身上。从我记事起，二姐的成绩就一直不太好。可是和三姐总被训哭不同的是，二姐好像很少受到责骂。直到她高考结束，舅舅和舅妈都没有太过苛责她，最后考上武汉一所三本院校的时候，他们还是碍于情面和地方传统，欢天喜地的办了一整天的流水宴。

所以，在大家不多不少的爱和父母比较仁慈的教育下，长大的二姐，性情之中尽是随和。她很难去恨，也很难去大胆的爱。她不去试错，也不会越界。因为她需要保证自己的足够乖巧，让家人觉得她不像嚣张跋扈的大姐，也不是刁蛮任性的三姐。她就是那个在家里听话懂事，会等所有人吃完帮忙收筷子，虽然成绩不太好，但也没那么差的孩子，无需过分关注，也不至于放任自流。

直到二姐到了适婚年龄，家里人对她，依然是这样的共识。

二姐大学时留了长发，烫了大波浪，加上脸小身材瘦，每每回眸，都让我以为是大s徐熙媛在冲我笑。那时候《流星花园》的余热还没有散去（起码还荡存在我心里），f4和大s依然是影视圈备受关注的明星。所以当时，我觉得二姐是真的长得很好看，一定有很多人追。

后来才知道，二姐确实有过一个男朋友，她给他备注：“Lee”。Lee长得很帅，是真帅，属于2000年前后无修饰、纯天然的那种帅。一头黑发，蓬松又耿直的发丝，恰到好处的停落在眉宇之上，没有非主流遮眉挡眼的浮夸，也没有当代男孩贴额刘海的油腻。180的高个，均衡有度的身型，是那种穿校服，裤脚可以刚好落在运动鞋两侧的身材。配上当时流行的黑框眼镜，和宛若电台男主播的声音... ...我，一个矮小肥胖的普通平民，是真心叹服的。

我问二姐，你怎么就在那么多追求者里认定了他？是因为被他帅瞎眼了吗？

二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像是在回忆的说道：“他是隔壁学校的男生，是朋友的朋友。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吃了饭去唱歌。因为大家都喝了点酒，我也不太甚酒力，唱了几首歌就有些头晕，想在一旁休息。”二姐说到这，突然有些脸红，可眼睛里闪耀着一片星河，是爱情的璀璨星光。她声音小了些，轻声说道：“这时候，他就过来了。问我是不是有些困，我说是的，喝酒了有些晕。于是，他便让我靠着他的肩休息。当时所有人都在唱歌，房间里声音很嘈杂，但是我听到他很轻很轻的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说，‘我喜欢你’。”

在这天之后，二姐恋爱了。

在当时的年代，家里人是不支持早恋的，即便是大学恋爱，家里的长辈依然觉得为时过早了些。二姐很懂事，她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这毕竟，是初恋啊。就像久困牢笼里的小鸟，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世界；久居深闺的仙女，突然来到了人间；这是自由的味道，是青春的味道，是过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想要自己去经历的冲动。所以二姐保密了这一场恋爱，直到毕业分手，家里都没人知道。

天知道她有多隐忍，在面对爸爸妈妈的时候无法透露自己的欢喜，在面对恋人的时候又无法分享自己的家庭。校园情侣总是希望能走到以后，他们会去计划结婚生子和白头偕老，但终究也是被这样的现实，给弄丢。

分手后，二姐顺从家庭的意思，回市里找了工作，借住在我家里。当时，我正值初三，备战中考。家里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觉得二姐找的工作不稳定，想安排她进我们学校当老师。因为是私立学校，母亲认识些人，突如其来的某一天，我在学校的行政办公室见到了来报道的二姐。

那时候的二姐毕业才1年出头，她似乎对新环境、新工作都充满热情。加上人长的好看，性格也好，很快就在老师队伍里交到好朋友——嗯，学校出了名的美女老师也是她的好朋友。我，一个矮小肥胖的普通平民，又一次的，真心叹服。

二姐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帮我去食堂打好饭，因为是老师的关系，食堂大妈会多给一些饭菜，这对我们这群苦逼且永远吃不饱住校生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福利。所以，每次我都可以在众人的“哇”式羡慕中，第一个进入食堂开吃。二姐了解我的喜好，总是会关切我吃不吃的好，我也会偷偷摸摸的给她指认谁谁谁超帅，谁谁谁是我喜欢的人，在饭堂里分享一下姐妹之间的小八卦。

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我中考结束。在饭票二姐的强力助攻下，基本上意料之中的，我成绩不错。整个暑假完全没有焦头烂额，我只需要和妈妈纠结“两个重点高中选哪个”这一个问题，即可。（听起来有些浮夸，但确实是这样）二姐在我毕业后没多久就辞职，具体原因不详。她好像也被家里人劝着考过教师资格证，但后面也毫无音讯。

后来回想起来，会感觉二姐更像是我的陪读，而非一个去工作的人。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她对教师行业的热情，每次看到她，她总是收好坏心情笑着和我说话。只是偶尔周末回家时，会看到她孤独的在沙发角落绣十字绣，或者在我的卧室写日记。

工作之后，二姐没有谈过男朋友，纵使有追求者出现，她也频频以“不喜欢”拒绝。家里人开始着急，到了适婚年龄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这可怎么行。于是，拼命的给二姐安排相亲。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因为我妈太忙懒得管我，即便住的离学校不远，我依然成为了苦逼的住校生，只有周末才会回家。每次回家，都会看到二姐梳妆打扮一番出门，又郁郁寡欢的回家。当时我不懂，以为她只是累。后来想想，她心更累吧。

那么多相亲对象里，因为我是个苦逼的住校生，所以也只见过一个人，暂且简称LY。LY不高，估计170，贼瘦，像个猴。我无意攻击他，但当时我确实没见过这样瘦弱的男生，感觉根本没力量保护我二姐。可是按照家里人的说法，LY有车有房，工作也还算不错，每个月拿个小两千（我们是三线城市），家里又很有钱，那基本上是衣食无忧。所以这样的“好苗子”，可不得抓紧了？

见LY的那次，也是巧合。周日下午，我正好要滚回学校去，母亲太忙回不来，让我自己打车。正好LY约二姐出去，有车，就顺势蹭个车。印象中那次出行不止两个人，车上还有一男一女，一直在嗨聊。车很小，我背着大书包被挤在角落。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原因，导致我对瘦猴精没啥好印象。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二姐就和LY和平分手了。关于他，二姐没多说过，就一句话：“太抠门。”

我一直觉得这句总结很到位，很精辟。不过，家里人觉得很遗憾，觉得二姐不听话，放过了一个种子选手。

大概是我快高考的时候，二姐有了恋爱对象，S。S是她的高中同学，不同班但互相认识，毕业后几乎没什么联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家里逼得紧，莫名其妙又重新联络起来。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S没什么颜值，就是普通四线小城镇长大的小孩，父母双全，家底还行的普通青年。工作听上去也不太“体面”，汽车销售，到处跑，辛苦没钱，又不太稳定。

自然，家里人是绝对不同意的，不说结婚了，恋爱最好都别谈。

为了劝二姐放弃S，家里人无所不用其极。先是舅舅、舅妈打感情牌，说是这样的女婿他们不喜欢、不想认。后来，又搬上爷爷、奶奶打长辈牌，通过关切未来发展和家庭幸福的角度，劝说二姐找一个靠谱的人（有钱的人），最起码工作得稳定。再后来，便是姨妈等其他家庭成员打的游击战，随时随地，冷不丁的询问两句，再加以劝说。总而言之，大家就是一句话：“我们家看不上他。”

二姐很痛苦。她在家里的安排下，没有怨言的去相亲那么多次都无疾而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觉得还不错的同乡校友，却被所有人反对，甚至恶言相对。二姐心里难受，可是她无法宣泄。因为长久以来的懂事乖巧，让她开不了这个口。而正是因为她的懂事乖巧，家人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持久战，觉得二姐一定会“听劝”，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顺从他们。

但是这次，二姐没有。她冷不防的请了年假，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S，自己孤身一人去了凤凰旅游。

后来听说，S联系不上二姐后，疯狂联系她的闺蜜、好友，不停地套话才总算问出二姐去了哪里，然后立刻买了车票去凤凰，最后找到二姐，感情升温，一起回来。这次回来，二姐更是认定了S就是她想依靠的人，因为这样的行为，让二姐觉得S很靠谱。

可是这一次，二姐也错了。

男人都善变，婚后的S不再如当初奔赴凤凰那般热情，面对家庭琐事很容易动怒。事业瓶颈，正好碰上金融危机，汽车销售也不如以往那么风光，一下子，钱变得很难挣。两个人在所谓的适婚年龄结了婚，又在两家亲戚的鼓励和期待下，生下一女。但他们，可能并没有来得及去应对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家庭。

二姐辞了工作，在家全职带孩子，姐夫S玩玩打打，挣不来钱，每次回家要不就是晚归，要不就是带着醉意，完全不省人事。舅妈会去二姐家帮帮忙，每次看到姐夫S回家都是那种鸟样，私下止不住的跟二姐抱怨遇人不淑。新婚夫妻的快乐，在柴米油盐中消磨殆尽，二姐索性剪掉了她呵护多年的长发，变成短发的全职妈妈。每一次见，都又憔悴三分。当年那个人见人爱的大s，现在连笑容都很少见了。

矛盾日积月累，终于在某个阳光盛好的正午，完全的爆发了。

等母亲接到舅舅打的电话，带着我驱车赶到姐姐家时，争吵好像已经结束了。打开门，所有人近乎平静的坐在客厅，没有人说话。母亲开着尴尬的玩笑，试图去缓和气氛，不料S冷漠的大声冲母亲说道：“大幺幺，你不用劝架了，这婚我离定了。”

母亲愣住，还没接话，二姐拍着桌子，近乎怒吼着站起来：“离就离，你现在就给我滚去拿结婚证，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

我从没见过二姐发火。我一直以来，甚至都觉得二姐的好脾气是天生的，没有谁是可以真的惹怒她的。窗外的阳光那么好，随便呼吸一口都是新鲜的空气，可我的面前，似乎完全被冷冰冰的凉气所包围，伴随着长辈的责骂、孩子的哭声、二姐的痛苦，和这份脆弱、支离破碎的婚姻。

那一次，二姐在我面前，真真正正的哭红了眼。那双曾经明媚动人，笑起来迷倒少男少女的大眼睛，现在像是瀑布一般，止不住的在流泪。

那一刻，我才知道，大s不是杉菜，她没有道明寺。

就像你知道的一样，哪有什么不想离婚的婚姻，只不过为了照顾现实的面子，大家还是凑合着在一起过日子。时间过的很快，二姐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那一次的争吵成了所有人心中，刻意回避的一道伤痕。

我在外省读大学，毕业后立刻去了英国留学，回来工作也依然在外，很少回家。慢慢的，也只有过年才能回家聚一次了。二姐早已从那个曾经硝烟弥漫的小房子里搬出来，住到了大三居里。她依然是全职妈妈，只不过姐夫S转行做互联网销售，卖起二手车，反倒也作出了一番成绩，以此养活全家人和房贷。

再见到二姐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姐夫S也不再幼稚、冲动。第一个孩子，我侄女，已然开始上小学，爷爷奶奶、舅舅舅妈轮番宠都来不及，也因此性子很任性，爱哭爱闹，一点不像二姐温婉的脾气。我试图追问起二姐的初恋Lee，她只是略带遗憾的口气，尴尬的笑着说，他们早已不再联系，只知道他好像比她早结婚，早一点有孩子，生活很幸福。

“会后悔吗？如果不分手，他应该是个好爸爸。“我顿了顿，补充道：“起码，很帅，看了不会烦。”

“后悔有什么用，都是自己的错。是我对不起。“

”感情的事没有对错的，你不用道歉。“

“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考不上好大学；是我的错，找不到男朋友；是我的错，匆忙的结了婚；是我的错，没有听长辈的劝。“二姐眼眶再次泛红，眼泪呼之欲出。

“不是这样的...“我很想劝阻，可话到嘴边，愣是收了回去。因为我很害怕，无论我下一秒是劝她也好，还是怪她也好，我都承担不起她眼泪的重量。

聊着聊着，到了饭点。二姐赶紧去厨房准备碗筷，一碗一碗的给大家添饭。众人其乐融融，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