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两则二:《请你出来坐在月光里,我要听你说你的海》
欧阳修《玉楼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东风容易别。』 你『东风』不是来了么?短则几日,多则几十日,几百日,更不消提。古诗有道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即便只剩下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口气,又如之何?即便只剩下我一个人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又如之何?这『洛阳花』非但要看,而且还要看尽。每一园、每一样、每一色、每一朵、每一瓣……种花一年,看花十日。但尚有十日。非若《花间集》中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云烟则转眼即变,此一眼必不同于彼一眼。君之心亦不同于我之心。“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滩』不必不平和地在你之眸、我之心中翻搅,我心中之哀夙不必由你前来作为某种警告。你,并不同于我。我之苦不若世法之苦。我之恨只道是哀怜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之心只是惘然,并无其他。至于花,我一个人便观赏完尽了。至于你,你『东风』不是欲别,欲走么?便走罢。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耶?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是欧之『清狂』。 《人间词话》云:“《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诗经.秦风.蒹葭》是平面的追溯。而晏殊《蝶恋花》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则是一上一下的寥落与悲壮。 这是既无复春日迟迟的幼稚和随便惊喜;亦无复夏日炎炎的局促与惶恐喘息。实为似水的秋意寒寒,摆脱了耽溺与蒙蔽。 譬如酌于海水,其味自咸。这自当有别于有心要泡一杯盐水之人。——此为晏之清丽。 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但大晏不是的。他自始至终秉持着一贯的理性修养作为创作的根本原则。他的一切笔法,无一出自偶然,皆是发于意识。他其理智更不是世法那种出于利害之计较、是非之判别的理智。而是经过了感情之腌渍、之渗透的理智。从不屑于琐琐记金玉锦绣;喋喋叙狎昵温柔。因为这不是享乐,而是创作。所谓“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气韵游丝似仙佛而非妖魔。 若《少年游》之:『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 《木兰花》之:『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 《浣溪沙》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踏莎行》之:『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见。』 《破阵子》之:『多少襟情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十万重。』 我读之,对于这『怜取眼前人』与『留赠意中人』是有异议的。因『意中人』未必近在『眼前』,或为远在天边。多少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大晏于我之感,或若屈原于我之谬。 又,王安石《明妃曲》其一有句:『人生失意无南北』无论人在哪里,心大抵都是以相同的方式破碎。其二有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屈原《九歌.少司命》另有:『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句。 我曾解读为,恁凭怎样悲伤也不要因生别离而悲伤,日后必有重逢之时;恁凭怎样欢欣也不要因新相知而欢欣,莫要辜负了故人之情恩。 可是今方领悟,屈原的本意正与我之浅见相反。他原是说,最悲恸的莫过于生别离;最欢欣的莫过于新相知。 碧云天,无定处,空有梦魂来去。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