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和猫
多年以后，我搬过很多次家，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再没有谁能像当年的他一样，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
1
初中的时候，我们全家住在郊区的一处出租房里。
那会儿正值家里困窘，父母都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每天早出晚归，可日子还是过得抠抠搜搜。我年幼懵懂，倒也不以为意，只知道大玩特玩，觉得天大地大，到处都是有趣的地方。
房东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性格沉静，很得附近住户的好感，只是眼睛不能视物，听说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家人都去世了，之后就靠着过世双亲留下的一套房子，以收租过活。
我和房东的关系很好，因为我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他会讲很多我从没听过的故事。
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远远就看到房东怀里揣着什么东西，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吓他一跳。然而，我还没出声，房东已经笑道：
“是小宇吧？”
我顿时泄了气，这家伙耳力惊人，不得不服。我把头探过去，这下看清了，原来是只猫儿。
不过这只猫的样子实在不好恭维：浑身杂乱的毛一绺一绺的，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四肢蜷缩在一起，像是被惊吓过似的，还时不时抖动一下；耳朵无力地耷拉下来，和微闭的眼睛一起无精打采着。
我大失所望，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原来就是一只流浪猫啊。
房东像是看到了我的表情，他侧耳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小声道：“这可不是一般的猫儿。”
我被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勾起了好奇心。
“跟我来。”
之后他不再说话，用导盲棒嗒嗒嗒地探着路，往家走着。我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自己住的小屋以后，房东把猫放进一个似乎是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这才轻呼了一口气，招呼我坐在沙发上。
“为了找它，我可费了不少功夫。”
看着房东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忍不住问道：“这猫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猫城’么？”
“那个啊，当然记得。”
“这只猫就是从‘猫城’里跑出来的。”
“啊？！”
2
房东之前讲过一个故事，内容古怪，可给人的印象却很深：
有个年轻人坐火车外出旅行，他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下了车。看见蜿蜒的河流沿着山坡缓缓流淌，大片大片的绿色绵延开来，偶尔吹来静谧的风。河上有一架古旧的石桥，对岸是一座清寂的小镇。
年轻人走过石桥来到小镇上，看到这里设施齐全，宾馆、酒楼应有尽有，却找不到一个人影，所有店铺都大门紧闭，好像被人舍弃了一样。他有些失望，只能漫无目的地四下散步，尽量消磨时间，因为下一班车最早要明天才来。
然而他不知道，这里其实是一座猫儿的小城。黄昏降临后，便有各式各样的猫儿走过石桥，它们轻车熟路，有的走进宾馆办公室开始办公，有的在酒楼用餐，有的演奏音乐并翩翩起舞，总之一片热闹。年轻人被吓了一跳，连忙找地方躲了起来。这番景象一直持续到天亮，猫儿们才结束了各自的事情，跨过石桥，消失不见。
突然，有几只个头比较大的猫儿好像闻到了什么，它们循着气味向年轻人藏身的地方走来，年轻人吓得屏住呼吸。
“奇怪，刚才明明闻到了人的气味。”其中一只说。
“是啊，确实有股怪味。”另一只说。
“有气味，却没人。”第三只猫儿摇晃着大脑袋说道。
猫儿们疑惑地离开了。年轻人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莫名其妙，其实那几只猫已经离他很近了，可偏偏没有找到他——不管了，总之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天上午，昨天那趟火车竟然没在小镇外停留，甚至都没有减速，年轻人眼睁睁地看着它就那么呼啸而去了。下午那趟也是这样，明明看得到司机和车里乘客的脸，可他们的目光却根本没在年轻人身上停留哪怕一秒钟，像是把他彻底抛弃了一样。
黄昏渐渐来临，四周陷入前所未有的沉寂。年轻人突然明白了，不是他们抛弃了自己——是他自己失去了自己。
······
“真有那种地方？”
“当然，故事里的年轻人就是我。”
我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可冥冥中却又觉得事情好像本该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救它呢？”
屋子里很暗，房东又带着大墨镜，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望”着墙，轻声道：“那是我出事前看到的最奇妙的景象，我想把它找回来，就像给一个没有窗的房间再安一个窗户一样。”
我没听懂这句话。
不过从那以后，房东就很少给我讲故事了，他要照顾他的猫儿。
3
高中以后，我家生活条件好了一些，就搬离郊区，到了城里。
繁忙的课业生活就此展开，上课，回家，再上课，再回家，无趣的循环。
大学的一个暑假，我闲来无事，又回了一趟郊区，找到了当初那位房东。
人至中年，房东再不复青涩的小伙子模样，隐约间已经有了老态。他听说我回来了，把我邀请到自己的小屋。
“这几年还好吧？”房东笑问。
“总之就是些学习啊上课啊，这些无聊的事情呗。”
说着，我四处看了看，屋里的陈设和我印象中几乎没什么分别，一派清爽，符合我对房屋主人性格的了解。
“是在打量我这间老房子么？”
我对于房东的未卜先知一点都不惊讶，我早就知道，这家伙虽然失明了，可看到的东西一点不比我少。
“和以前简直一样啊。”我轻声说道。
“还是有区别的。”
“哪儿？”
房东站起身，摸索着拉开窗帘——那里是一扇窗户。
“咦？”我这才想起，似乎从没见他打开过窗户。
“小时候经常听老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时不懂，可没过多久就出车祸了，从那时起我才明白，窗户坏了是什么意思，之后就叫人把家里的窗户封了。”
房东笑容恬淡，好像说的不是自己一样。
“那现在？”我问。
“能勉强看到点东西了，就觉得这么做其实没必要，就又找人拆了。”
“你能看见了？”
他摆摆手，“不是这里，”他指着眼睛，“是这里。”接着把手放在胸口。
“你是说···”
话没说完，一个黑影突然窜过来，吓了我一跳。黑影跳到房东怀里。
是那只猫！
——但好像又不是，和印象中差别太大了：它神情慵懒，身上的毛虽说暗淡，可眼神到底灵动不少；耳朵动了动，似乎很享受主人的抚摸。总之已经完全没有当初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了。
“这是那只‘猫城’里的猫？”我惊奇道。
“你还记得啊。”房东笑了一声。
我隐约有些理解他当初的意思了。不知什么原因从“猫城”跑出来的猫儿，正逐渐摆脱当初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以求获得新生。
猫儿似乎不习惯有生人打扰，只待了一会儿，就从窗户钻出去了。
我也随即告辞。
4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成家立业，房东的形象逐渐模糊。
一次开车经过郊区，我蓦地想起，自己似乎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于是驱车，缓慢找寻着记忆中的出租房。
然而那处房子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丝毫痕迹，连街道和附近的住户都完全成了另一幅面孔。
我只好把车停下来，遗憾地站在路边。
一道亮光猛地照过来，我用手挡了挡，从指缝间看到对面大楼跃上一只猫儿。那只猫四肢矫健，毛色油亮，如同泛着银色。我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刚才的光与其说是窗户玻璃的反射，倒不如说是这只猫造成的，它太引人注目了。
猫儿显然不在意我的震惊，它只是仰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爬上房顶，消失不见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