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山高水长
周四中午孙老师跟我去电影院看“江湖儿女”。电影12.15开始,孙老师有点不满意,我说没关系,电影院也许是更适合睡午觉的地方。
早上买票的时候发现只卖出去最后一排的两张,中午到电影院,果然,放映厅加上我和孙老师总共四个人,两排相隔足够远。电影开始孙老师跟我说,“马上就能看见大同,听见大同话了,激动吧~”
的确,不光是大同的原因,这毕竟是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贾樟柯。
电影开始是在一辆老公交车上,冬天,表情干枯的乘客,乱糟糟的头发,漠然的眼神,带着梦中惊醒的诧异,车窗紧闭也完全影响不到车里男人们抽烟,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各自的眼睛望着各自微蓝色的薄烟慢慢升腾,融化在高处的空气中,然后再吸一口... ...好像拥有各自的时间。
一个倚着窗户睡着的小女女,毛衣套着背带裤,盹着了,眼睛忽地睁开,也不看什么,又合上了,好像确认自己是在不停晃动的梦境之中。
这是贾樟柯电影里常会有的景象,每个人似乎知道自己到那站下车,但又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而且,电影院的影音效果比电脑屏幕更真实,片名还没出来,我就入戏了。
我觉得可以概括,“江湖儿女”是部大女主电影,虽然海报上男主更显眼一点,但个人观感上他似乎只是女主成长的一个参照物。
看电影前就知道故事梗概,知道女主叫巧巧,男主叫斌斌,也知道串起了贾樟柯之前的好多电影,但这些都不妨碍观影,太阳之下并无新事,关键是要有个会讲故事的人。
巧巧绝对不符合现在定义的“美女”,电影院里四处张贴着的,也是那种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嘟起来身体扭成S形的量产美女海报。不知道贾樟柯,没看过他电影的人(很不幸是大多数)我估计看眼海报就直接pass掉这部电影了。我不觉得赵涛美,但我承认她自有一种气质,关键是这样一个人,去演绎电影里故事里一个角色,很真很踏实。
电视里天天播的宫斗剧,女演员们个个好看,堪称争奇斗妍,但清末其实留下不少那些老佛爷皇后妃子贵人的照片,历史上真实的美人们,也不过尔尔,甚至会让人心中暗叹,“三千佳丽哈,其实皇帝也没多幸福呐~”现在女演员的标准似乎只剩漂亮了,区别无非是漂亮,很漂亮,非常漂亮,太漂亮了,如此一来,这些漂亮的演员演戏时不由自主带出种“恃靓行凶”的姿态来,我很“漂亮”就这够了。可演戏本是件“放下身段”“忘却自己”“把自己当个容器”的事,不是请一位美女来演一位美女,那么顾盼生辉地端着,那能演好吗?
这么一对比,赵涛就有意思得多了,非专业演员,在贾樟柯的电影里几乎都演吸引众人目光的女主。相貌平平,但在镜头里,故事中,自然散发神采。你可以轻松挑出一大堆“不好看”的地方来,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在贾樟柯的镜头里,那个窗户后边朝外张望的巧巧的确很美。
回到“江湖儿女”,像所有年轻的女子一样,二十出头的巧巧是信奉“爱情至上”的,虽然是“大嫂”,家还在矿区老旧的宿舍楼里,穿得甚至很廉价(遵循“任逍遥”里“野模”的角色设定):黑色小背心,玫粉色透明罩衫,都带着夸张的刺绣,艳粉的花,葱绿的叶,搭的是白底蓝绿锯齿纹喇叭裤,趿拉一双鱼嘴高跟凉拖,头发是埃及艳后式的,前后都刀削一般齐,戴一枚硕大的蓝宝石戒指。这一身,一出场,我都看呆了,怪异,低级,丑......但那个年代,时尚就长这样。
巧巧就这么一身打扮,拦下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巧巧鹤立鸡群那么站着,衬得一车人更加灰头土脸。
大家都传言,矿区要整体搬到新疆,每个人都心惶惶,但巧巧不怕,巧巧有青春,有爱情。
巧巧和斌斌在舞厅那段戏有pulp fiction的神采,廖凡扭动身体的时候比白日焰火里潇洒多了。

喝“五湖四海酒”那段: 每人一瓶酒,巧巧端个脸盆,所有人把酒都倒进去混着喝,巧巧是在场唯一的女性,非常有“大嫂”范儿,再想想故事里那些男性大哥们的表现,除了耍狠斗斗嘴,似乎都是怂怂的,大概五湖四海的义气都存在巧巧身上了吧。
电影这部分的情节进行还是紧凑的。
一位退出江湖专心经营地产的前大哥莫名被几个后生捅死,巧巧和斌斌自然忐忑。
其实从“黑社会”“帮派”这个主题出现,就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一个时代的香港电影:黑帮背景的歌舞厅,大佬话事,街头砍人,葬礼,西装,墨镜......但贾樟柯作为深受港片影响的人,并没有在这里趁机“致敬”,“江湖儿女”的这场葬礼,和我印象中村里的葬礼并无二致(城里不兴搭棚请鼓乐班子,也没那么大的场地;县城和村里才有)小弟也不少,然而并没有集体墨镜黑西装,整体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实际上,整部电影里,斌斌身边一直也都没见多少小弟围着,——真实世界中的大哥也不过如此,不然每次出个门都白十来人前呼后拥暴发户的样子,未免也太扎眼了。
就在葬礼后,巧巧和斌斌有段涉及情感的对话,可能生死这种大事更容易让人思考些形而上的东西吧。巧巧提议要不真的去新疆,做上个买卖,好好过日子。斌斌拒绝了,没任何犹豫。还调笑,是“你们矿区要搬,又不是我们机车厂。”巧巧说:“你算家属。”斌斌明显迟疑了,巧巧有点不高兴,追问:“你愿不愿意做我家属?”斌斌没回答,巧巧似乎也没想等斌斌的回答,忽然转换了话题,“我就是想给我爸好好买套房,让他从矿区宿舍搬出来。”斌斌这次回答倒干脆,“多大点事,分分钟。”巧巧笑了,“你的分分钟,就是三年。”斌斌抓住话头,“你跟我在一起,是度日如年?”巧巧也很干脆的点点头。
情感交流就这么直白地对话出来不是贾樟柯电影里常见的,很多导演都相信感情的表达最好不是直接“谈情说爱”,而是言行表情甚至是光影变化中流露出来才好,即使是对话,至少也得是“顾左右而言他”。可能就是出于这个理念吧,突如其来两个小混混,抄着钢管,打断了斌斌的腿,也生硬地打断了巧巧和斌斌关于爱情,关于未来的对话。
其实情节上的这点安排我有点疑惑,这两个小混混是不是一开始捅死前大哥的凶手?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对斌斌下死手,而只是冲上去先打腿?如果并不想至斌斌于死地,为什么又有火车站那段?按照港片的套路,肯定是斌斌手下某个人想上位,找这种初入江湖的愣头青下手,但电影到最后,也没有新的老大上位的交代......或者,这一切都没有原因,只是随机事件,只是看电影的我太习惯香港电影里的那个江湖了?
火车站那段戏很紧张,打斗基本没有设计,“有什么抡什么”,看得我格外紧张,想起中学时候校门口学生各自“叫社会人儿”打群架,想起孩子们口中经久不息的黑帮火拼的传说。
十几辆摩托车逼停斌斌和巧巧的车,司机先下车,战斗指数明显高于其他人,奈何寡不敌众,被头盔一通砸到半死不活;斌斌再下车,战斗指数明显高于司机,奈何寡不敌众,被铁锹一通砸,为首的小混混随后拽着斌斌的头往车头凸起的标志上撞,边撞边喊“我给你戴皇冠!”镜头没有直接给,但气氛到了,在电影院里看着,听着,已经足够毛骨悚然;最后,巧巧下车,也只能如此了,下车前巧巧干脆利索地拎出手枪,上膛,开门,下车,走到这伙人面前,朝天鸣枪,动作一气呵成,颇有京剧人物出场那种架势,——即便之前剧情简介里有这段,但在电影院里看到,绝不是一个事实的画面展现那么简单。对方十几人,巧巧不过一把枪,全部子弹打完,也还是寡不敌众,加上前边斌斌也“折”了,阵势上已经输了,所以这时候最艰难最要紧的其实不是枪了,而是气势,巧巧在这时候忽然就有了这种气势,可能是枪给了巧巧力量,而枪实际上是斌斌的,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巧巧也给了这把枪力量,让朝天发射的两发子弹,退散了这十几个少狼般杀红了眼的愣头青。
我觉得从这一刻起,斌斌和巧巧各自蜕变,他们心中都知道,而且都不太愿意接受。
电影从这里开始,主人公大大方方完全就是巧巧了。

有了前边鸣枪那段戏,我觉得巧巧坚称枪是自己的,除了“护夫”之外,更有某种觉醒的骄傲。
监狱里探视这段戏很短,但交代了足够的信息,巧巧爸爸不行了,巧巧所在的监狱要整体搬迁,斌斌已经提前出狱,再加上外面的大雪,完全就是风雪山神庙啊,好像这个世界也在催促巧巧抛下以往在意的一切,独身上梁山。
接下来巧巧的确是独自坐船入川。
这一段可以剖成两面来看,一面是寻找斌斌,巧巧有多倔强,斌斌就有多懦弱;另一面是巧巧遭窃后不得不一路行骗,现实有多残忍,巧巧就有多倔强。这样的安排也很平衡,寻找斌斌的一面让人多憋气窝火,行骗的一面就让人多大呼痛快;巧巧心里珍存的那点真情在这段被一点点凌迟,心中另一些东西必将一点点变坚硬。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个反问句,弄懂这点得赔进去多少眼泪?
巧巧坐在火车上,徐峥扮演的骗子出场,这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上来就问别的乘客“做什么的”“去哪儿啊”,每个人都有答案,巧巧没有,一会儿说是去武汉,一会儿又说去大同。于是巧巧被骗了,几乎要到克拉玛依。路途漫漫,骗子被巧巧的“天真”打动,坦白了,但巧巧完全不惊讶,“我不在乎。”也坦白了“我就是你说的,宇宙的囚徒。”骗子反倒害怕了。巧巧只能离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时候,那就笑笑。巧巧不在乎被骗,她只是最后还在期待生活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当年如果没有两个小混混打断斌斌的腿,他们关于爱情关于未来的对话会走向哪里?新疆?克拉玛依?那个足够远,远到可以重新来过的地方。
其实那一趟巧巧是期待带着斌斌一起回大同的,但是斌斌拒绝了,要等有钱有人的时候再衣锦还乡,不然没有面子,说白了就是害怕,无法面对曾经的失败。
巧巧不怕,巧巧回大同。
斌斌最后也回去了,没带着钱也没带着人,不是衣锦还乡,坐着轮椅,更像是落叶归根。
他找巧巧,巧巧收留他,帮他治病,斌斌说“全大同只有你不笑话我”,巧巧说“你想太多了。没人笑话你。”斌斌嘴里的“人”和巧巧口中的“人”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两种人了。

斌斌故作轻松地问曾经的小弟“巧姐男人呢?”“也没成个家?”巧巧也问斌斌:“你老婆孩子呢?”两人问话的心境已经不同,得知对方都一直单身时的心境也完全不同。斌斌略得意,想是巧巧还念着自己。而巧巧当初就知道斌斌“另有女朋友了”是在扯谎,无非是如今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只觉得眼前这人着实可怜罢了。
巧巧不成家,因为知道女人不一定非得靠这个男人;斌斌呢?恐怕没有这样的觉悟和胆气。
巧巧开起了麻将馆,拜关公,招呼客人。斌斌回来以后不过也就是占了厨子的炕。麻将馆里斌斌以前手下那些老大们也会来,喊巧巧“巧姐”,斌斌“斌哥”,斌斌心中多少不忿,声气再硬,坐在轮椅上也低着众人一头,打赌输了,从轮椅上跌下来,身体的痛也好过心里的苦吧。
普通人讲情,江湖人讲义。
斌斌大概是意识到了,所以出走;巧巧早他一步明白,也不再追出去寻。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不是。
江湖儿女,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