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是这样雕塑我们的|《江湖儿女》观后感
说到贾樟柯的电影,很多人都会提起他的处女作《小武》,而我却最喜欢他的第二部电影《站台》。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镜头是:崔明亮倒骑在张军的自行车上,歪着头,脸上带着年轻人的自以为是,在冬日的阳光中穿过一条小巷。
这个镜头好像还不到十秒,距离初次看《站台》已经七八年,其间也看了好些贾樟柯的电影,但每次一回想起关于他的电影记忆,就都还是这个画面。镜头中那个叫崔明亮的年轻人显得躁动又百无聊赖,八十年代初他在那座山西小县城感受着改革开放吹来的微风,眼高于顶,不知道未来时间将会怎样改变他。

没错,贾樟柯在谈及拍摄《江湖儿女》的初衷时说,要“不单写街头的热血,也要写时间对我们的雕塑”。他小时候崇拜一个叫小东的大哥,几十年后写下《江湖儿女》四个字时,“眼前一直是小东和他的女朋友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他们以身相许,如此红尘笃定。”
看了他的这些文字,我就想,这不就是《小武》嘛,不就是《站台》嘛,这就是《任逍遥》嘛,他一直在拍“时间对我们的雕塑”,他擅长这个。等看完电影,我更加确定这还是那个我喜欢又熟悉的贾樟柯。《江湖儿女》虽然取了个这么“江湖”的名字,但委实不是什么“江湖弟子江湖老”的江湖片,更不是香港黑社会电影里打打杀杀的那一套。
他最终还是在表达这么一个东西:沧海桑田,人事变幻,有些人来来去去踪影不见,有些人虽还待在那个出生以后就没离开过的地方,但体内的灵魂却像细胞的生灭一般日渐改变。
而这一切都是时间的手笔。


《江湖儿女》的结构是经典的三段式。
故事的第一段发生在2001年的大同。廖凡演的斌哥在那个金钱与欲望野蛮生长的时代靠拳头和道义闯出了名头,赵涛演的巧巧是他的女朋友,她爱慕这个凌厉的男人,对未来充满憧憬。
大同是贾樟柯电影的地理坐标之一,他像往常一样精心取景,用大量富有年代感的实景去展现那个沉默、破败、平庸又带古意的西北老城,让人不禁触景生情,恍惚间会回想起一二十年前自己家乡的光景。
这座城市虽然已经没落,但市场经济的浪潮总能让敢想敢拼的人过得逍遥自在,斌哥和巧巧就是那个时代的宠儿。而然,时代或者说江湖,也在悄然发生改变——社会的物质化与人观念的转变,逐渐让诸如“情义”“规矩”,这样往日人们奉为圭臬的处事方法不再被认可。江湖不再是快意恩仇鲜衣怒马,终于有一天斌哥被几个不守规矩的小年轻堵上暗算了,而巧巧为了救他,拔出了手枪。结果是非法持有枪支,监狱一蹲就是五年。

故事的第二段发生在2006年的三峡。出狱后的巧巧打听到斌哥在奉节,千里迢迢跑来寻他。看到这一段时,总让我觉得这一段的感觉就是《三峡好人》的浓缩版,也许是贾樟柯太喜欢表现这种大时代变迁和个体境遇的交集了。
彼时是三峡移民与建设的时期,不管是在《三峡好人》还是《江湖儿女》当中,赵涛演的角色总是背着包孤身一人走过那些移民后的废墟与建设中的工程,镜头扫过移民们脸上的悲欢,更多的是中国式的隐忍。这国民历史上的大变迁与巧巧没半点关系,而她为了寻找爱人而来的目的也没人在乎,可就是在这样没有交集的交集中,更让人看清人事的沉浮,与命运的冷漠。
巧巧终于找到了斌哥,但她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这个男人觉得自己跟她已经“没关系了”。一个细节是,当两人在小旅馆里会面,斌哥本来是坐在巧巧对面的,但聊没几句他就坐到了巧巧身边。我想这是因为他根本不敢面对巧巧。
巧巧为斌哥顶罪入狱,出狱后斌哥却已跑到了千里之外。巧巧千里迢迢来找他,他逃避着不肯接纳她。为什么?导演没明说,很难有确切答案,有可能是斌哥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配不上巧巧,也有可能斌哥觉得巧巧已是个累赘。其实,对此还真没必要给出答案,因为对很多人来说,时间的流逝总是让有意义的事变得无意义,让无意义的事变得无所谓。
于是我们只能看到一个落寞的女人,孤单地走进雨夜。

在这一段故事里,有电影里最感动我的一个地方,就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首歌的两次插入。
“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按现在的话说,这是很土味的歌词不是吗?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只要心境刚好的时候,听到一首平常让你觉得特俗气的情歌或励志歌曲,都会让你悲春伤秋或发奋振作,哪怕是听到《爱情买卖》都能让你感动得半死。毕竟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庸的动物不是吗,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普希金。巧巧也是这样的平常人,所以她真的去看了那个庸俗的歌舞团表演,跟着杀马特的小弟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默默流泪。

第三段故事,时间来到2018年的元旦,又回到了大同。斌哥回来找巧巧了,因为喝酒过量脑出血,他变得半身不遂,而巧巧开起了棋牌室,有几个小弟看场子,是个江湖中的大姐了。此时的大同不再破败,而是像中国的大多数城市一样,高楼林立,毫无特色。斌哥在第二段故事里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要东山再起衣锦还乡。可是等十几年后他回来时已经是个残废,需要靠电子地图才能在家乡找得到路,没有自理能力,往日的小脚色可以肆意嘲笑他。但巧巧还是接纳了他。这是因为情义,有“情”也有“义”,至于那个成分比重多些,则很难说清。

我想说,贾樟柯拍的江湖故事,就是关于时间的故事,而这大概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
只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经历中没有那么多激烈的起承转合,没有横跨几千里的追寻,没有遇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取而代之的,是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让我们总是习惯忽视生活的内涵。
人们在不同的维度中过着不同的生活,可那些在时光中的纯真与转变,得到与失去,以及不经意间对情义的坚守,岂不是人生的共同主题?也正因此,当有一个艺术家将这些人们容易忽略的东西展现出来,我们便会心有戚戚。
贾樟柯在他的文章中写到让他起意拍这部电影的一个画面是,他有次返乡偶然遇到了少年时崇拜的小东,“他已经从大哥变成了大叔,头发稀疏、身体发胖。他那样专注地吃一碗面,与世无争”。
而电影最后有这样一个画面:半身不遂的斌哥瘫坐在炕上,他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尊敬,他眼神狠毒,挣扎着想起身却做不到,昔日刀一般凌厉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头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独狼。
这两个画面有区别吗?我觉得没有,说到底这就是“时间对我们的雕塑”。所有那些我们觉得无奈的人世变幻,到头来不过是被时光的洪流裹挟而前,然后人生代代无穷已。
来源公众号:素描光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