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旧
那天在整理自己的包时,偶然发现一张旧的电话卡。就在我考虑是否要用它剩下的面额去打一些电话的时候,突然发现它早已经过期好几个月了。想一想,这张卡一直在我身边有两年多了,我始终忘记了它的存在。它在我包里最隐秘的角落贴身陪伴我那么久的时光,好像我这些时间以来的经历、起伏、变化、无常,它都在看着,并且陪伴着我。我将那张浅绿色的电话卡重新放到包里,让它继续着它的陪伴。我忽然想,这张面值仅十块钱的电话卡,它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意义,究竟是通话还是一种陪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渐渐贪恋起旧的事旧的物。我总觉得在它们身上,存在着一些极为真实和玄妙的反光,那反光里,除了有时光,还有我,以及我的事。新生的事情新买的物品,虽然美好,但是总有太多单薄的锐利,令人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并且无法踏实心安,无法给予信赖和记忆。旧事旧物的美好,需要一种心态才能够看见,那样的心态如同一只摩挲陶物的手,将每一个细小的缝隙、每一条微妙的纹理、每一处看都看不见的起伏把握得丝丝入扣,借此传到心里,传到心里的记忆之中。我不清楚这样代表着我哪一种看待世界的立场,不清楚这样代表着我怎样的心态或者心灵的成长,但是万事万物都有它永恒不变的规律和循环,我在天地万事之间遵从着自然而行走,那么任何一种我拥有的立场、心态、成长变化,都是属于那个时期的我的,都是足以让自己放心和信赖的。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很多不起眼的旧物之上,肯定存留着许多故事,它有可能是一个人的,也有可能是几个人的,但是不会是很多人的。我也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些物体是有灵魂的,陪伴一个人太久了,真的是可以产生感情的,对旧事旧物的贪恋其实是对自己的一段过去、对自己曾经的某种生存状态或者某种心情的贪恋,即便借助它们看见的是别人的事情,也是要再借助别人的反光,看见自己。这个自己,站在黑暗中阳光透射进来的门框里,站在近在咫尺却抓握不住的空气之中,唱着自己熟悉到忘记的歌调,或者缓悠悠地吐露一些自言自语似的话,再或者就是沉默不语,但是他们都会与我对视和重叠。 刚刚进入我生活的事物,我都会小心待之。物我对峙,相敬如宾。这便是属于单薄和锐利的距离。至今,我仍然有这样的习惯:所有新书、新唱片,我绝对不能容忍它们上面被沾染一丝指纹印记、被折到一个小小的页脚、被弄脏一块细微的地方。任何这样新的东西,最后都有两类结果,一类是被用尽、丢弃、彻底遗忘,这类的东西就算离开我的生活了;另一类是成为耐得住所有恶劣情况而伴随自己的旧物。即便是那样小心呵护的书和唱片,我知道,会有一天开始,我可以将其中的一些书、几张唱片塞进包内,不用担心是否折角与磨损,背着装有它们的包开始旅途。路上我可以随时抽出那本书阅读,找出那张唱片来听,也可以在这之后随意地把它们塞进任何可以携带它们的地方。在陌生的地方,枕前放着刚刚又阅读的那本书,听着那张唱片入睡。第二天清晨阳光将我照醒,书还在身旁,唱片仍在转着。 和人相比,旧物与自己的感情似乎更加坚韧贴切,并且经得起时间考验。而且这种感情从来不用担心遗忘,就像我和那张已经陪伴了我两年多的卡片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重新想起,重新看到,都可以立刻并肩前行,即便在暂时忘记的那段时间里,也从来不曾分开。 旧事,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一半以上的意义存留在它们之中,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占据位置,感觉越发浓厚。旧物与人的感情,一定是与旧事有关的。这些事情,从来不需要是多么重大多么深刻的,只需要是平平常常的记得和挂念就很好。它们意义的重大与深刻,也只会存留在人感觉得到的某些瞬间和片段。 不久之前在北京与姐姐一起整理堆放杂物的地下室,丢弃了很多东西,因为觉得它们之中的绝大部分是在用尽、失效之后而一时舍不得扔掉的。它们在事实上早已退出我们的生活,所以便没有任何继续停留的必要。我想,它们不应当属于旧物。
无论是旧事还是旧物,它们的划定,并不需要严格地遵从时间。一件用品,我可以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直到用坏用完丢掉,它也就算消失了。一个崭新的、甚至还在橱窗里展示着的东西,与自己注定有灵魂里存在的陪伴,那么从它被我买下的那一刻开始,也许就算得上是旧物了。陪伴时间的长久与短暂,存在于一个微妙的小世界之中,并且决定着一个人判断旧物的法则和与之的感情。所以,才渐渐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永远都成不了属于自己的旧物,有些东西却生来就是自己的旧物。就和事情一样,每天每时每刻,只要我们活着,都是不断地在发生事情,其价值和归属,取决于那样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之中可能会有信赖、相依、贪恋、想念等等一切代表那段时间之中我们生活状态的情感。 因为感情,人们会畏惧消失,但若是感情深厚到一定程度,便不会畏惧消失,便因之无所畏惧。 曾经一次闲逛时,在一个漂亮的小屋之中发现了一只白瓷杯。扫视的时候,突然把目光撤回并聚集到它的身上。无比高雅优雅并且淡雅的白瓷杯,上面还有非常自然清新的小雕饰、彩绘纹路,只觉得这个杯子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拿在手里就好像从指尖、掌心中生根发芽了一样。当时没有听见导购小姐热情的介绍,只是马上告诉她我要买下这个杯子。拿着这样一只白瓷杯出了小店的门时,心中无比畅快和欢喜。曾试想了无数种和它在一起的场景。盛夏的时候用它调制一杯香甜的冰镇红豆沙,冬天用它泡一些热咖啡或者牛奶并且闻一闻热气暖一暖手,睡觉时它在旁边一道安眠,清晨一起睁开眼看看窗户透过的阳光、听听外面悦耳的鸟叫或者真实幸福的小贩叫卖声,看书的时候用它沏茶然后放在旁边闻着香气,无聊的时候仔细地清洗它并且把每个最细小的地方都洗过一遍……但是实际上这些都没有发生,因为在回家之后,就在把它放进哪一个抽屉里,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之后,我就忘记了它。 不久之后偶然打开那个抽屉时,又重新看见了它,想起了所有的事,想起了自己那样一天的心情和状态,顿觉故人重逢一般,内心又满是欢喜。把它拿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准备泡茶时,它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就像伤口,然后我的心也紧跟着疼了一下。我吃惊并且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后来决定将之丢弃,因为即使不这样,我也相信它迟早会变成一堆碎片。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告别,但我至今仍然常常想起它。并且我从没有后悔将它扔掉,感情有过、事情有过、心情有过,该有的事情全部发生,这个旧物的全部使命得以终结,离开与不离开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陪伴的时间,无所谓去计算长短,日日月月年年又有什么区别。这过程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遗憾,只是我惊异,一面之交竟可以印象深刻,一日的时光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漫长。 对旧物,也要和对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人一样,要保持真实和坦白,要倾心,要赤诚没有欺骗。这样而发生的事情,才会成为我们在最真实状态下记忆最深刻的旧事。 很长时间以来,自己容易被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困扰着。旧,可以代表曾经自己生命的气息,于是就发现,自己有过的全部,都能够在旧物之中找到那时的气味,能够在旧事之中回想起当时的错觉。问题,都会存在于经历过的时间之中,即便有时候来源于不明的想象和担忧,那想象和担忧也是源于过去和已知。所以,对于旧的贪恋,从来不能说是完全美好的。正像许多其他的事情一样,在获得一些痕迹、气味、印象、念想的时候,在获得由那些而带来的安慰与安全感的时候,我们决不能逃脱应有的担当。这担当,不仅仅源于对自己的正视、对问题的面对,它像一个沿着江河逆流而上的人感觉到的阻力和困难一样。 生活中,所有的人都需要给自己找到支撑点,用它来维系生存、维系信念和遐想。而一个人失去了支撑点的时候,也便是他最需要恋旧的时候。他会希望从一切与旧有关的东西中找到一些证据,去证明自己某时某地的状态,去证明有关自己生活的印象。那个时候,人会对自己当下的情况发出质疑,所以他们半信半疑、不信不疑,到后来还可能既信又疑。
慢慢地,自己便不再尝试去寻找解决那些问题的途径了。且不说自己的变化无常,就单单是问题的存在,也是无章可循的。世间万物的运行所遵循的规律与章法,人无法理解和改变,所以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是变数,而非定数。贪恋旧,此时的我,即是一个在天刚微明时分上路的人,循着自己默念的规则,一路朝前走去,脚下的路是早已走过了的。在这路上,他面临无数的问题和困扰,承担黑白交界的混沌和迷茫,直到天空彻亮的时候,才从梦中醒来,看见生活依然是那样的生活,依然还有那么多等待自己去做的事情。 对于旧的把握和欣赏,是需要时间的,因为那样一种心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安然恬淡的回味,是一种冷静决绝的自视,是一种放慢了自己的步伐与时光进行的一次漫谈,是一种有勇气脱离周遭繁芜迅速的时代而对自己的过去的一次抚摸和检阅。而且,重新回归于旧时,将会一面是彻悟一面是担当,它也一样需要时间赋予人足够的灵性和意志去面对和承担。 渐渐随着对旧事旧物的感情日日加深,越发感觉到了记录的重要性。很长一段日子里,即便到现在,我一直认为写作最为原始的意义和概念便是记录。记录来源于人对自我状态的追寻和想念,人们的过去又统统存在于旧事旧物之中。所以自己慢慢发现当记录与恋旧对等时,便能够感觉到,生命的过程仿佛呈现在日光之下,从过去到现在,生命本身就成了一个旧的载体,斑驳沧桑,却始终都是最为贴近自己以及真相的。 也会时常想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写作了。那样一段时光仿佛被静音了,一丝不苟地流淌却仅余下断续的画面。写作或者其他的创作好像可以充当旁白的部分,日子是放给自己看的电影,所有的话语都是自说自话而已。 说是会有大段的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打开厚皮笔记本,看见上次写作停止时的字,手中握着笔却也写不下去。更多用的是电脑,因为它快得多,而且易对文字编改。所有写的东西都存在一个记事本文档里面,有新的要写则回车数行继续写。即便是面对着电脑,以及打开的那个文档,竟也无话可说,一个字也不想写,彼此静默对峙。不愿意做勉强的事情,索性中止。因为一个人,是绝不可能每个时刻都有东西要写的,即使他有可能无时无刻不有话要说。 在无法写作的时候,会做一些细小而需要专注的事,比如阅读,修剪花枝,去超级市场仔细研究商品而后选出需要带走的,去音像店读一些CD背面的歌名或者字句。有时会检讨自己有多久没有写了。没写,便丧失了一部分探讨某些事物的可能性。但这无可回避。 写出来的作品,对于读者来说,会是新作,可能是新作。对于写作的人来说,却不存在新作的概念,永远不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字就是一种力量的跋涉,从此方到彼方的渡。它无法被人所占有和禁锢,而终点所在的彼方,常常是人的过去。新作写出,也就是心中某种力量的完全脱离。它来自你的心中,却以脱离作为终结和完满。文字的全部意义,也就在于不断的消失与无尽地寻找。它所表达的内容,无人可以定论,因为人人都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内心的某些真相,与旁人无关。好的作品,肯定是一种媒介或者一个容器,读者借助它看见的归根结底是自己心里的东西。 又见这篇新作即将完成,它所携带的那些力量便与我分离,开始面对未知的前方,开始接受抵达内心的孤决或回望的快乐与惘然。这所有,需要写的人与读的人都坦诚纯粹,就像对旧物,对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人一样,要真实、坦白、倾心,要赤诚没有欺骗。 自己无法预料又一篇新作的光泽会是什么样子。
再读,也不过都是旧的句子。
文/陈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