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芹阿姨
小芹阿姨是大学毕业分到爸爸单位的大学生,是最受我们家属区孩子们欢迎的人。
小芹阿姨生得相当白净,那种白与我们玛纳斯本地人的白很不一样,是那种江南水乡烟雨迷蒙里才能滋养出来的白嫩水灵。一张带着点婴儿肥的鹅蛋脸,又为她的美丽添了几分可爱。
在我们这个女人们喜欢蓄发的伊斯兰地区,在那个姑娘们以长发飘飘为美的年代,小芹阿姨却剪了一头短发,烫了卷儿,走路的时候,蓬蓬的头发微微扬起又落下,又美丽又时尚。
小芹阿姨不仅生得美,人温柔,和一般二十岁出头年轻人不同的是,她对待我们这帮小屁孩儿相当耐心。
90年代初,玛纳斯城里还没有商品房的概念,爸爸的单位盖起了玛纳斯赫赫有名的两栋小楼,作为职工们的福利房。小芹阿姨因为工龄短、单身等原因,没有分到房子,依旧住在老旧的宿舍里。
我们家楼房对面的这排平房颇有些年头了,是单位组建之初给第一批员工的老房子(我爷爷就在这房子里住过),现在给单身职工做临时宿舍用。小芹阿姨的屋子就在这排宿舍东头的第一间。
那时候的屋子没有分功能区的概念,所谓宿舍,就是敞开的一间屋子。一进门,一切家具物什,锅碗瓢盆,内衣内裤袜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毫无隐私可言。单身的人无论男女大多不讲究,从门口望进去,往往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只有小芹阿姨的宿舍不一样。不同于其他宿舍那种乌黑的水泥地面,小芹阿姨屋里的地面铺了好看的暗色花纹地板革。一进门,右手边是圆形餐桌,右边的墙角放着一张蓝色长方形带抽屉的桌子,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厨具和碗筷,碗筷上盖着一方抹布。
小芹阿姨在屋子正中的位置拉了一道东西向的帘子,将宿舍隔成了里外两间。夏夜的山风很大,宿舍门开着的时候,印着蓝色海浪图案的棉布帘子随风飘荡,海浪卷起来,又落下去。小屋子里好像盛着一方海。
帘子背后的角落靠墙放着一张绿色行军床,床中央有点儿凹陷,大概是睡得久了。我去过其他职工的宿舍,行军床靠墙的一边不是黑得油光发亮,就是坑坑洼洼,墙皮沥沥拉拉,得了银屑病似得。
小芹阿姨床附近的墙壁永远是无瑕的,我见过她将旧挂历纸一张张裁下来,将白色的背面朝外,沿着床周围的墙壁贴了一圈。
小芹阿姨的拖鞋也是与众不同的,那是一双浅黄塑料雕花拖鞋,带着点儿小坡跟,仔细看,靠近脚后跟的地方有两处断痕,应该是由一双凉鞋改造而来。小芹阿姨穿着它走来走去的时候,总是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有好几次,她追猫咪的时候,这双活泼的小拖鞋就在她脚下晃来晃去,差点儿就要脱离主人的掌控了,弄得我很紧张,生怕她把鞋子跑掉了。
小芹阿姨养了一只猫咪,那只猫咪和主人很像,通体雪白,安静慵懒。为了方便猫咪进出,小芹阿姨基本不锁门,外出或者去上班,也只是将屋门虚掩一下。
我们都喜欢往这间干净、整洁,带着些浪漫温馨的小屋里钻。玩捉迷藏,时常跑进她的屋里,躲在棉布帘子后或者桌下。有时候见了好吃的,比如西瓜、草莓之类(那时候还算稀罕东西),就直接拿了吃,小芹阿姨也不说什么。
又有的时候,见小餐桌上放了小小的透明玻璃瓶,上面插了几枝明黄色的小花(应该是蒲公英),我们会去草丛里再采几枝来,踮着脚尖放进去玻璃瓶里去。
住宿舍的职工大都是玛纳斯或者附近县市的人,只有小芹阿姨是外地人,一到周末或者节假日,宿友们回了家,一整排宿舍便只剩下她一个人。正因为无处可去,所以我经常可以见到小芹阿姨。
我们楼前的水泥空地上修了很多小花圃,一到夏天,百花争妍。小芹阿姨喜欢穿连衣裙,最常穿的是一条白色长裙,光脚穿一双镂空凉鞋,露出细白的脚踝。她走在我们楼前花圃间的水泥小径上时,裙摆翩跹,那些蔷薇月季玫瑰,好像是从她的裙摆下开出来的一般。
我卧室的阳台朝南,正对着小芹阿姨的宿舍,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小芹阿姨的身影。有时候,是出门往空地上泼下一盆水;有时候,是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前用勺子挖西瓜吃;更多的时候,她不言不语,静静地望着远方。遥远的后方,是连绵不尽的祁连山,黝黑的山脉承托着圣洁宁静的雪峰。
小芹阿姨就立在众山之下,宛若一株杜若。这粒种子从江南水榭的亭台楼阁中来,乘着南湖小舟,越过众山之巅,辗转千里,在这个戈壁滩上的小城静静地扎根,静静地开花,又孤独,又美好。
说起小芹阿姨,我又想起一件事。
爸爸加班的时候,小芹阿姨便骑着他的凤凰牌老二八,吭哧吭哧地赶去县幼儿园接我放学。4岁小孩子的记忆是很浅淡的,我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忆犹新,是因为,小芹阿姨轧到了我的脚。
其实,这事儿怪不得小芹阿姨。想一想,一个女孩子,骑着那种带横梁的大自行车,那个年代的玛纳斯,人们遵守交通规则的意识又极为淡漠,一路上要看车避人,已经够难为了,更何况后座上还带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平时,迫于爸爸的淫威,我都老老实实地猫腰趴在自行车前的横梁上。小芹阿姨性子软,好说话,禁不住我软磨硬泡,便同意了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的请求。
妈妈说,只有大孩子才能坐在后座。生平第一回坐上了觊觎已久的后座,有一种变成大孩子的感觉。我一路上都意气风发,见了其他小朋友,更是左摇右晃,伸着手乱扑腾,生怕别人看不见。得意忘形,两只脚便不老实地乱晃,早忘了小芹阿姨的叮嘱,一只脚卷进了自行车轮的辐条之间。典型的乐极生悲。
我哭得撕心裂肺,小芹阿姨也急了,赶紧丢下车子,抱着我跑进了办公室,好在已经进了单位大院,爸爸和同事们七手八脚地把我送到了医院。
脚踝处缝了几针。医生说,针是向内缝的,不会留下伤疤,而且小孩子嘛,很快就会痊愈的。医生说完,我听到小芹阿姨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从去医院到缝针,她一直在旁边陪着我。
后来,那个伤口还是留下了疤痕,直到今天,脚踝处还有一道浅淡的印记。这是小芹阿姨在现实里给我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还有一次是在南山中,我随着爸爸单位的同事们一起上山避暑。小芹阿姨带着我走在古老的森林之间,脚下是绵软碧绿的苔藓层和肥沃厚实的黑土地,行至一处林木稍疏之地,有一缕阳光恰好漫过她清凉的眼眸,她立于一棵古老云杉深黑幽绿的枝叶之下,清泉般的眼睛闪着金色光芒。
提起小芹阿姨,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关于她的画面,却记不起她说过的只言片语。也许是因为语言这种抽象的东西本就难以常存心间,又也许是她的确过于安静和沉默。
年轻漂亮,温婉贤惠的女大学生,放在这个时代肯定是个万人迷,但是那时候,家属院的其他人提起小芹阿姨,总是用两个字形容——清高。说她不合群,说她看不上一般小伙子,说她……
那时候,我们只顾着享受小芹阿姨带来的幸福与快乐,却从没有问过这个美丽的女子一句,小芹阿姨,你开心吗?
现在想来,那时小芹阿姨的生活,应该是有些孤独寂寞的吧。虽然我们玛纳斯人热情好客,单位的同事们也对她颇为照顾,但新疆与江南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一切一切都是那么不同。
后来,我上了中学,有一天上语文课,读到那句“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小芹阿姨。再后来,我去北京念大学,在这片离家4000多公里的土地上,似乎又懂得了一点儿小芹阿姨当年的心境。
虽然我们一直住在当年的家属院,但对面的那一排宿舍早就拆掉了,建成了高高的库房。黑墙红瓦的库房取代了小芹阿姨住过的宿舍,也挡住了远方的祁连山,站在阳台上的时候,我无处可看,只能抬头望天。
有一次,我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一只大雁飞得很低,哀叫连连。爷爷说,那是一只落单的大雁,它在思念追寻同伴。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当年的小芹阿姨就是那只孤雁,独自徘徊在群山之间。只可惜,鸟儿如果孤单寂寞,尚且可以自由地大叫,而人却只能沉默。
小芹阿姨没有谈男朋友,一直一个人独来独往,后来听说谈了一个男朋友,又经历了种种波折,最终没有结果。又过了一阵,小芹阿姨调回了江南老家。在那个没有手机,座机也很稀缺的年代,我没有留下小芹阿姨的任何联系方式。
二十多年过去了,小芹阿姨,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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