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老去的外婆
我又做了那个梦。
屋檐下,外婆挎着菜篮子踮着小脚自院外走进来。她用白缠布裹过脚,小脚趾被深深折在脚底板下,严重扭曲变形,走起路来缓慢而晃悠。突然想起了我的奶奶,她早早地便失去了母亲,没有人给她缠脚,一辈子都在因为生了一双正常的脚而自卑,做鞋子的时候,一见我和葫芦娃的脚长得快了便深深地皱眉。
风将外婆的白棉布汗衫吹得隆起。是的,她穿着白棉布汗衫,这白棉布汗衫时刻提醒着我那件旧事。
我为何要做那件事啊!
如今,她早已化作盐碱地里的一抔黄土,而记忆却惩罚我至今,日日、月月、年年。我试图忘却,经年的梦魇却像循环播放的旧碟片般一遍遍上演。天啊,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明明和她有过许多欢乐的时光,在她尚有力气的时候,她曾经那样温柔地抱起我,那样慈爱地看着我,那般尽心尽力地为我洗衣做饭、擦屎接尿。可是偏偏记忆中,那件事盖过了其他所有的美好,令我至今耿耿于怀。
那个无风的下午,她精神尚好,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纳凉,定定地望着我们一群进进出出疯跑的孩子们微笑。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或许是她的老态,花白的头发,下垂的脸颊,下巴上的痦子,还有她的木讷,永远只是痴痴地笑。我突然飞起一脚,脚底沾着盐碱的黄土永远地留在了她的白汗衫上,留在了她的胸口上。
是的,正如我奶奶所说,我是一条门里面的狗。我欺软怕硬,常常忍气吞声地被同学们欺负,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被他们掐得胳膊青紫。他们拽歪了我的辫子,霸占了我的课桌,我只能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吃饭。这样的我,却敢对我的老外婆怒目相向、凌空一脚,还有近乎残忍的检举揭发。
是啊,检举揭发。那个夏日的深夜,我妈带着我外出归来,眼尖的我发现了床上的痕迹,顶着诚实幌子的牙尖嘴利,披着虚伪外壳的胸襟坦荡,撕去了她临终前最后一点儿尊严。
我的老外婆,她曾是这片盐碱地上最孔武有力的女人,养育了8个孩子,400只羔羊,蒸出了几万个馒头……而现在,当时间抽走生命的力量,她只能无力地瘫倒在我们家二楼的那张小床上。我的老外婆,她曾走过广袤的盐碱地,跨过无垠的棉花田,近半个世纪的奉献与辛劳,时间只留给她一副瘫痪的身体,连卫生间的距离都无法企及。我的老外婆,灵魂被束缚在残破的躯体之内,只能悲哀地等待着别人来擦屎擦尿,每一次移动、翻身都成了乞求。
我的老外婆,不仅攒鸡蛋、攒馒头、攒钱,她还攒药。我们最后一次回苇坝村去看她,满当当的药瓶子,她微微笑着说:“我舍不得吃啊。”她一生都在舍不得的路上,舍不得馒头、舍不得鸡蛋、舍不得吃肉、舍不得我们。直到死去,那一瓶子药都没有吃完。
我的老外婆,在逆来顺受、无可选择的人生中拼命挣扎、竭力求生。时光流逝,我的老外婆早已原谅了我、宽恕了我,如同饶恕全世界所有的罪过一般,最后的最后,她仍旧望着我微笑,甚至忘记了将胸口的黄土掸去。
我60岁的外婆,她其实并未真正老去。她还在如年轻人一般下地干活,还在蒸馒头、纳鞋底,跳进芦苇荡摸鱼……她还未及等到我们的生活好起来,等到我妈妈摆脱一些家庭的重负长久地接她来共同生活,等到孙儿们长大回来孝敬她……还未及变成我想象中鸡皮银发、伛偻颤抖、皱皱缩缩的老外婆,她的生命就永远定格在了63岁。
我常常在想,长大之后的我,能否如外婆一般宽容、勇敢地对待这个世界?又能否如外婆一般坚韧、平静地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困苦与恶意?
外婆啊外婆,你总说今生有吃不尽的苦,那么,就请永远地忘记这一切吧!愿怀念深藏心底,悲伤困苦皆归于尘土,来世的你安宁无忧,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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