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更——崖边(一)
只开头的小说,就跟未完成的爱情一样,放在那里,放在那里,偶尔不经意瞥见,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这样子,
写不熟悉的题材,不知如何开始,也不知应该如何做调查,做积累,亦像是爱一个并不爱你的人,你看着陌生的他,试探着,却时常得不到应有的回应,屡次尝试无果,你便选择了放弃。
不过,乐观点想,爱情无法继续,小说却能够重写。
1.丧礼
在那昏暗的房间里,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美,她躺在木板搭成的破床上,单薄的身子在大夏天仍然不住的抽搐着,彷佛冷得发抖。
被疯狂和疾病折磨,她似一株枯朽的植物,而记忆已然萎缩,残余的意识维持着生存的状态,她疑惑地看了看我,叫了声“阿禾”,她握了握我的手,死鱼般无神的双眼隐约间透出了点儿生气,回忆和现实交错着,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人生中一段纯洁无忧的时光。
那间土坯的房子已经略微有些倾塌,墙角里的一盏白炽灯泡因为电压不稳而明明灭灭,好像风中残烛。没有光线的墙角里则堆着杂物,蜘蛛在房梁间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网,厚厚的从屋顶上耷拉下来,房间里偶尔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是老鼠从某处跑过的声音。
而木制的床头柜的红漆已经斑斑驳驳,上头放了尊小小的耶稣铜像,和一本落满了灰的《圣经》。就在这里,阿美迎来了最后的日子。
“会有上帝么?如果有的话,为什么阿美的祈祷好像从来未曾被听见过?” 我痛苦地看了看克里斯。
那是在阿美葬礼之后的一个月,我坐在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兀自发着呆,而克里斯正在给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个子男生讲圣经。
“从前,有个患病的人,名叫做拉撒路,住在伯大尼…”
阿美的父母都是农民,在那个匮乏的五十年代,阿美跟这片大陆上匍匐的其他生灵一样,度过了饥肠辘辘的童年时光。那时的她常常跟我提起,过年时候,兄弟姊妹围坐着争抢一捧细面的馒头的情形,也许,那种清苦之中的小小喜悦,到了如今,都还远远超出乱眼的物质生活所带来的一切肤浅的快乐。
六八年,我从北京下放来到这个长江以南的村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美,一双整齐的麻花辫,末了系上三圈红色的头绳,一对丹凤眼细长细长,一见便是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姑娘。
白天在田里劳作,夜里在谷场里,夏夜里的风热气腾腾,村里的老人们则叼着烟袋坐在木板凳上,讲各种鬼神故事,阿美常常坐在我对面,一双长睫毛忽闪忽闪,时不时拨弄下手中的麻花辫,听得极其入神。
我想就在那个时候,我就把她那副少女的面容印在心中的某个角落里。而多少年来,许多个难以入眠的清晨,我多少次试图用忏悔的心挽回消失的一切纯真,而事实证明,身上背负着污点的我,谁也拯救不了。
阿美很快跟我熟识起来,她好奇心重,常常用轻快的声音问“为什么,什么意思”,彷佛林中的百灵。日落之后,她便跟我学写字、学读书,用石头在地上弯弯曲曲的画中国的古诗词。
我从北京带来的布包里,偷偷的夹了一本薄薄的《诗经》,我教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跟阿美解释诗中画面,那时候少男少女的爱情之间隔了层薄薄的纱,阿美听了,常常会禁不住红着脸,低头不做声,一遍又一遍梳理她辫子的末端。
那个晚上天气一直闷热,知了烦躁的叫个不停,我和阿美点了灯,在谷垛附近的茅屋里再读那诗经,她急冲冲的要向我展示已经默诵的段落“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辗转反侧...悠哉悠哉”我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禁不住吻上去,她挺拔的身体就这么柔软下去,褪去她布格纹的衣衫,她像一只惊讶的精灵一样看着我,她裸露的雪白的身体,她在流泪,或者只是盛夏夜的汗水,我对她说“会永远这么轻柔的,好好的对她”“轻柔的,好好的”她好像在重复着我的话,又好像在说服自己。匍匐在她柔软的身体之上,她的指甲嵌入了我因为日晒而渐黝黑的肌肤,我们交织着双手,交织着四肢,交织着肉体,交织着血液和灵魂,交织着吻和呼吸,交织着汗液和温度,她的躯体因为轻微的疼痛而颤动着,颤动着,她惊讶有柔顺的目光盯着我,重复着我的话“永远,轻柔,好好的”就像她认真背诵“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样子。
“永远,轻柔,好好的”那是我对阿美最后的印象。70年,家里托关系以独身子女的理由,把我转回了北京。我跟阿美告别,留下那本诗经,说一定会回来接她。
而我,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