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厅
“我刚才正在往大厅走。“盯着简讯软件上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以后,他终于发来了回复。
他说这句话,半是解释,半是道歉。因为他们本来正在讲一些其他的事情,他上周刚刚从澳大利亚转机去了法国,因为家里的急事又匆匆回了国。那桩急事短暂地将他们逐日稀薄的情意连在了一起,她问候了他几日之后,这情意又稀薄了下去。
直到他再一次出现,只隔了几日,告诉她,“我又想走了,我受不了这里。“
“怎么了?“她问。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她想了一想又追加道。
简讯软件上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
他们相识已经有数年了,后来彼此之间又产生了一种尴尬的关系。他们在北美欧洲和亚洲每隔数月地见面,在通讯软件上每隔数日地聊天。她知道他深陷情网的样子,每周飞去见异国的恋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她知道他们逐日稀薄的情意与这样的浪漫不沾边,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份干瘪的,鸡肋的,常常限于尴尬与沉默的关系,还依旧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什么时候是例外呢,是他每次要陷入一段新的情网之前,总会热切地揾她聊许久的天。那是她觉察到的和平日始于“你怎么样”的对话所截然不同的一种联结。在他飞往下一个目的地去全心全意地投入下一段关系之前,他问候她的家人,关心她从舞会上什么时候回家,与她玩笑般讲起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八卦传闻。然后他就会消失,任由简讯软件上的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直到他再一次想起她来。
他说“我刚才正在往大厅走。”
她想到他家楼下的大厅,那是他们两人彼此互为远方这么多年以来她唯一一次入侵他真实的生活。他们一起做晚饭,一起看电影,半夜她惊醒从他身边溜走去卫生间,她身上有国外带回来的坏习惯,上完厕所顺手将一张厕纸扔进了马桶,结果水压突然失灵,要好几分钟才蓄满一缸水,一次一次按钮也冲不走。
她一边咬着牙用手指拣出那张纸(心里庆幸自己只是小解),一边想起他楼下大厅里不苟言笑的保安,在第五次洗手的时候心里想,为什么不请一个水管工人呢。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一地鸡毛的在现实生活中的交界,在那里他是他,她是她。他曾经告诉她他在真实的生活中是一个不同的人,那个人不值得爱,那个人需要的伴侣不长她这样,那个人听起来像一个妖怪。而在那短暂的交界中,他们一起做晚饭,一起看电影,他起很早,等她睁眼之后给她去做早餐。
她在厨房和客厅中跑跑跳跳,看他摆在桌上的照片,尚未开封的杂志,钻到窗帘后面去看天际线。每次她跑进厨房,他都假装呵她出去,只有最后才慷慨允许她来做最后一个pancake。她擅长的是中餐的煎炒烹炸,这是她第一次做pancake。
他出去了,在手机上鼓捣着什么。她慢慢将蛋液浇入锅中,关小火,转着手腕让液体凝固,然后翻面。
“你看!“她欣喜地端着锅出去。
他还在低着头看手机,好像受了一惊一样抬起头来。
那几乎是一个完美的pancake,介于嫩黄和金黄之间,边缘齐整,有极淡的褐色焦纹,圆圆的像一只眼睛,嘲笑着他们之间互相重复到彼此都不相信的那些借口。
“是因为我们距离太远了。“
“是因为你不会习惯我的生活。“
“是因为我想安定而你在漂泊。“
他的头像下面开始显示正在打字,她想他是已经穿过大厅上楼到了家。
他告诉她他生活中突然的事件,他的迷茫,“我很害怕”,他说。
自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打大段大段的话下来。
她安慰他,试着讲拙劣的笑话逗她笑,故作成熟地装作是一个心理咨询师,然后不知怎么地,说出了那件一直埋在她心里的事情。
“你记得我那时匆匆地去投奔你吗“——他们那时只是点头之交,而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她的一根稻草,她继续说到,——“那时我患了抑郁症,我的心理咨询师非常努力地想要帮我解决问题,但是事实上,那里压根没有可供解决的问题。”
“后来呢?”他问。
“后来什么也没有解决,我还在寻找,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会在一个欧洲不知名的小村庄里成为一个厨师或者是一个花匠。“她说。
“说不定我会是在那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和你竞争的另一个厨师或者花匠。”他说。
“为了赢取这场战争,我会给你下毒的。”他又露出那曾经引她坚信他是一个善良人的孩子气来。
“哇,”她心里真的小小惊叹一句,“我本来想说,那如果你是厨师的话,我要给你卖的饭菜里下毒。”
“我们是同一种人。“他的句尾有一个粉红色的小桃心,这让她紧张起来。
“所以你之前说的想离开,要什么时候走?“她问。
“就是现在,我刚刚登机。“他说。
“哦——“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
“所以,你刚才是在往候机大厅走。“她问。
“是的。“他说。
“一路平安。“她退出了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