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康定 丨 实觉

“該走了。”
我说完,就再一次摇扯著弟弟的手。弟弟阿亮每次都會顯得有些依依不捨,畢竟看著一個月下來撿拾的幾大袋塑料廢品被换成幾張薄薄的紙錢,這種形象的落差可能他還未能接受。
這次廢品站的陳伯給我們結了有三十二塊四毫,比往常的多,“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了你們兩姐弟……”幾乎每次陳伯在我和阿亮回頭要走的時候说的話,都會再掏出一樣或許還能玩的小玩具給阿亮,這次是個撥浪鼓,兩枚彈丸還垂著。在去臨收攤市場的路上阿亮一直“咚咚咚”地摇著,他應該很滿意這件禮物。
今晚是明智收攤,他早把人家不要的魚雜都用袋子裝好了。在市場經營張記魚檔的明智一家跟我和阿亮都居住在紅旗路的康定大樓,所以很多時候他們一家都會把收攤剩下的食材都會留著給我們。明智跟我同歲,在學校應該是唸初二了。
“喂,余明明,等我十分鐘一起回去。”看我没反應,明智對我又喊了兩遍。
這四五年來因街區拆遷改造計劃紅旗路變得空蕩蕩的,路燈早已了斷電。路上明智一邊提著留給我們的食材一邊打著手電筒,還衝著阿亮做鬼臉,阿亮還是自顧自地玩著他的禮物。
“今年過年來我們家一起過吧!”明智這麽突然跟我说,我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因为這一年下來,母親是否能回家的消息了無音訊,還有半年就到房子的强制拆遷期,家裡只剩我跟阿亮實在很難做出任何打算。
走回到康定大樓,整整兩幢大樓都漆黑,要不是窗口都透露微弱燭光,遠看康定大樓好像並不存在。明智把我們送到家門口,他一家住在四樓,本來一家四口的我們住在六樓,聽到我鎖上門的聲音,明智下樓的脚步聲才會傳來。
剛進家,阿亮就在門前地下摸了摸,熟悉地劃了根火柴把兩支蠟燭點上。然後把一支放在了木桌上父親的靈位前,一支就隨著我進了厨房。或許現在家裡的厨房根本够不上是“厨房”,所有灶具都在很早前被母亲拿去賣了,决心把父親自殺用的煤氣罐所連帶的東西統統清理了。所以現在家裡的厨房就是一個白鐵皮的煤爐和廢品站陳伯給的小鐵鍋。
我跟阿亮上星期在太平山脚裝的水應該還够燒個魚雜湯,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聽到弟弟阿亮说“姐姐,好好喝!”了。
那天康定大樓很多住户都目睹了這一切,包括當事人的兒子,我的弟弟阿亮。兩年前阿亮親眼目睹父親抱著卧倒的煤氣罐被炸成血肉模糊的樣子,從學校赶去的我聽母親说當時五歲的阿亮没有哭,只是後來说不出話了。
緣由是在五年前的一晚,我們所居住的兩幢九樓的康定大樓共七十二户家庭的門口忽然都被貼上了一張街區改裝計劃通知書,父親讓唸著小學三年級的我把紙上的内容讀給他聽。
“为了提升城市建設,需對紅旗街區規劃建設範圍内進行整體規劃、房屋及附shǔ物進行拆遷,以確保城區基礎設施建設和居民居住環境改善順利進行。你的房屋及地上附shǔ物需要拆遷,限你於二零七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開始搬遷、二零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將拆遷完畢。請你hù全大局,積極配合,以保障拆遷工作順利進行。否則,將按照有關法律依法執行。簽發單位,太平市红旗區政府办,二零七七年一月一日。”
好像以第三者身份的我把紙上的内容讀完,識字不多的父親就把我手中的紙拿了過去,在不足三十平米的屋裡轉了轉,然後我隨著父親下樓去找他的老同學,明智的父親,却發現已經有十幾個大人和孩子聚在五樓古叔叔的家門口,也包括明智一家人。
作为康定大樓户主会长的古叔叔從我們家剛搬進康定大樓起,幫了父母親解决了弟弟阿亮的户口問題、前年整幢大樓自來水含鉛的問題、住在三樓的春花阿姨擺攤被捕的事情以及明智當年被錯判的强姦冤案等等。
“大家請放心!大家請放心!我會向他們問清有關情況,绝對不會損害大家老百姓的利益!”孤鰥的古叔叔面對集會似的人群像擴音機一般從口中循環地播放他的聲音。
而好像就從那次“集會”後,我們都没有見過古叔叔了。父親和康定大樓其他所有住户的户主一樣,在接下來間歇性停電停水、出外被堵路、門窗玻璃被石子扔裂等的大段時間里,除了四處無門的訴求和挑水購蠟外,都負責呆在家裡,或只能呆在家裡。
“你們都没有簽字吧!?” ,“你們都没有簽字吧!?”父親看著陸續有人搬離了康定大樓,而那刻開始父親覺得好像全部人都背叛了他,父親變得不言不語,家裡的家具和擺件每隔幾天都被父親變换著位置,弟弟阿亮還無辜招了不少母親的挨骂。
但是,面對著無言的父親,家裡剩下的人都没有留意到父親情緒的爆發。三年後,已超過通知書拆遷完畢的最後日期,康定大樓四周早被挖成泥地上每天都聚滿過百人,父親一直以來都算是平静,最多只是在破裂的窗台上粘著A4紙大的“還我家園”。
而當父親提走了家裡唯一的煤氣罐,他可知道之後就剩下一個剛滿四十歲的女人和兩個正在唸書的孩子,還有一封不落一字的“遺書”。
一個黑色的小坑像部族篝火會後陳跡與康定大樓前,也像一場核輻射後,把常駐守這裡的過百人驅散一空,而還在康定大樓居住的人,不論回家還是出外,都會在小坑邊隔著一段距離繞行走去。
在過了一陣本應“相安無事”的日子後,我還是提早做完作業回到康定大樓的家裡,只看見明智的母親按著啕哭中的阿亮。“你母親這幾天要去省城辦些事情……”,明智的母親黯然地對我说。
之後的一年里,我跟阿亮都輟學了,而阿亮反而很喜歡這些日子,每天跟我在紅旗區摸索、撿拾,然後回到康定大樓那漆黑的房子,藉著燭光數著當天的塑料瓶。
在年三十的前一日,阿亮一早就起來打掃房子,他似乎認定了母親快要回家。阿亮大了一歲的盼望如期落空,而這“不能原諒”的事情正在毁滅康定大樓剩下的人,他們都很想撥浪鼓發出單調的那一聲能掩蓋阿亮與地面砸出的聲響,却像阿亮大了一歲的盼望如期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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