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海桑：妻子的春天是可以吃的

我与海桑素不相识，唯一的联结，是他的诗歌。

前几天，《读库》推送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里面出现的第一首诗就彻底收割了我，那首诗叫《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吃一只苹果》。

光是这个名字，已经让我满心欢喜。

《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吃一只苹果》

我有足够的时间来吃一只苹果

它的皮是红的，肉是白的

它的籽小而棕色，我数了数，一共八个

你看看，我有足够的时间

把鲜嫩的青菜洗净

再做出清香的味道来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写一封信

一张白纸，一支钢笔

我把字写得整齐，把话说的温暖

然后我有足够的时间站在窗前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我有足够的时间一个人发呆

读到这首诗时，我正在拥挤的地铁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神游了，仿佛自己真的站在那样一扇窗前，手里握着一个苹果，窗边有一张写字桌，桌上摆着一支钢笔和一页信笺。

诗人把我从庸碌的生活中带走，只用了短短一条微博的字数。

继续往下读，又遇到了一首很喜欢的作品。

《妻子的春天》

田垄之间，一看见野菜

妻子就忘掉了桃花

她奔过去，她蹲下来

这是面条，那是荠菜

这个是会飞的蒲公英

正等着开出小黄花

妻子的春天是可以吃的

是让人口齿生香的

是她让日子生出日子

让孩子一天天长大

诗人对妻子的爱，妻子对生活的热爱，以及生活本身的丰盛，都藏在这88个字里，让人艳羡不已。

读完那篇文章，我立即顺着链接购买了海桑的三本诗集：

这三本诗集里，几乎看不到宏大叙事的作品，只有对生活细微的观察和感受，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阳光、树木、微风、妻子、女儿、苹果……这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人和物大量出现在海桑的诗作中，让他的作品非常生活化。

我以前没读过什么诗歌，就算读了也读不明白，因为我完全不懂诗歌，不懂欣赏诗歌里的叙事技巧。

海桑的诗歌好就好在，只有简单的描述，没有技巧。或者说，他用了非常高明的技巧，却天然去雕饰，让作品以最直白的方式呈现，让不懂诗歌的人也能从中读到美感。

说到诗人，多数人总会自然联想到“贫困潦倒”。的确，诗人观察世界和感知世界的角度与常人都不太一样，所以难免让他们与生活格格不入。

海桑也经历过那样的时期，在北京漂泊多年，艰难时，在饭馆点一碗面都要把桌上的调料都吃光，因为“或许调料里也有一些能满足身体所需的元素”。

从开始的满腔抱负到最后的一地鸡毛，他被现实打败了，女朋友也吹了，回到了河南老家，干着父亲给他介绍的工作，安分守己地过着平淡的日子。

这时候，他遇到了以后经常出现在他作品里的女人，两人结婚生子。

她爱他的诗歌，也爱他的清贫。

婚后，海桑依然会在作品里探讨“理想与现实”的问题：

《一个朋友说》

一个朋友说：“先挣钱吧

等生存问题解决了，去写诗，去享受生活。”

然而不，怎么能呢

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开始了恋爱

我喝酒，我打架

我为了一个女人跑了两千里

为了一首诗，我几小时蹲在大门外

今天是今天的，让明天自己来找我

妻子说：“先围着孩子转吧

等孩子长大了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然而不，怎么能呢

孩子会自己长大的

如果我等他长大，我就老了，我就死了

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对不起，孩子并不比我更重要

正如我不比我父亲更重要

我们各人都是自己的

相互区别，相互爱着

也许有人会在这首诗里看到“自私”，但我看到的是“尊重”。对孩子的尊重，对生活的尊重，对自己的尊重。

我们各人都是自己的，相互区别，相互爱着。

多么动听的情话啊。

海桑的父亲曾对他寄予厚望，可惜他直至去世，也没能看到儿子“光宗耀祖”。海桑深爱父亲，虽然他曾为了理想与忤逆过他。

他在很多首诗里都写到了父亲，最打动我的一首，是他自己成为父亲后写的。

《女儿仰起两岁的小脸》

女儿仰起两岁的小脸

喊我爸爸

我问她怎么了

然后她仰起两岁的小脸

又喊我爸爸

我忽然明白，没事的时候

她只是想喊我声爸爸

让我知道她在那儿，她看见我了

我也多想喊一声爸爸

哪怕什么也不说

就只是一声呼唤，一声应答

这就是父子情，千百年来，所有父子，皆是如此。

为什么说“父爱如山”？

因为大山滋润你，养育你，给你鲜花也给你森林，但从不开口与你交谈。

只有细心倾听，才能感受到他的爱。

海桑偶尔也会写一些比较俏皮的诗，让读者莞尔一笑，看似无聊，但有种纯真的童趣。

《这边山和那边山》

这边山和那边山坐下来聊天

聊了几千年了

没人能听懂

那缭绕不去的云雾

是它们在抽烟

看完三本诗集，我发现了海桑的一个创作规律：

开篇描述一些很常见的生活场景，不加任何修饰，最后一句来个“反转”，就这一句，整首诗就有了生命。

但是这个“反转”特别难，因为它是诗人看待世界的角度，它之所以美，之所以有诗意，是因为它违反了常人对铺垫文字的常规逻辑，但又恰到好处。

比如《一颗苹果树下》这首，前面是这样的：

清晨的阳光里

我坐在一颗苹果树下

没有什么原因

我一个人笑了

我随手捡起一只掉落的苹果

在衣服上蹭蹭，就开始吃它

苹果很甜，我很高兴

那苹果也很高兴

……

如果是你，最后一句怎么写？

1、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2、它滋润了我的日子

3、什么也不加，直接结束

我的想象力太贫瘠，只能想到这几种，但海桑是这么写的：

《一颗苹果树下》

清晨的阳光里

我坐在一颗苹果树下

没有什么原因

我一个人笑了

我随手捡起一只掉落的苹果

在衣服上蹭蹭，就开始吃它

苹果很甜，我很高兴

那苹果也很高兴

因为是它自己从树上掉下来

这主动的一掉，让苹果有了生命。

再比如这首《老家的亲人》，前面是这样的：

大姐家里的鸡蛋

二姐家里的红薯

弟弟家里的粉条

四婶用黄蒿自制的笤帚

他们都有自家的东西送我

让我背回城里去

我回去的路上沉甸甸的

……

相信多数人都会把那些东西跟“沉甸甸的爱”联想起来，但海桑是这样写的：

《老家的亲人》

大姐家里的鸡蛋

二姐家里的红薯

弟弟家里的粉条

四婶用黄蒿自制的笤帚

他们都有自家的东西送我

让我背回城里去

我回去的路上沉甸甸的

走着走着，桃花就开了

妙笔生花，说的就是这种意境。

这样的想象力，这种对心情状态的精确捕捉与表述能力，让我心悦诚服。

再来一首示例：《寂寞是可以吃的》：

有些话，别人说才有意思

另些话，死了说才有意思

大呼小叫的席间

我安静地坐着

放一只蚕豆在嘴里

左边嚼嚼，右边嚼嚼

寂寞是可以吃的

小口小口地吃

……

如果是我，可能会这么写：

1、眼泪趁我不注意溜出了眼眶

2、味道微苦，却易上瘾

3、一直吃到众人意兴阑珊

看看海桑的原作：

《寂寞是可以吃的》

有些话，别人说才有意思

另些话，死了说才有意思

大呼小叫的席间

我安静地坐着

放一只蚕豆在嘴里

左边嚼嚼，右边嚼嚼

寂寞是可以吃的

小口小口地吃

寂寞就有了性感的样子

对比我那些后尾续貂的句子，有种想把自己的脑袋按在地上摩擦的愤怒。

改写他人的作品很难，但也许自己完整创作一首诗，效果会不一样呢，于是我合上诗集，斗胆写了下面这首：

《蝴蝶钻进窗户》

阳光照在石头上

晨风吹在树枝上

一只蝴蝶从窗户钻进来

它是想嗅一些美好的味道吧

这样想着

我脱下了一周未换的袜子

什么？中国文联不招我这种风格的诗人？

段子手公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