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寿
车头一转,驶入公祠院内。 国庆期间回了趟老家,正逢外公八十岁生日,祭拜外公。乡俗讲,给已故的亲人过生称为过“阴寿”,以表对故祖思念及尊敬。 本以为会和上面的人一样:宴请四方,广揽宾朋。其实就是氏族人一起帮忙,过好祭祀的活。折包袱(一种类似于冥币的“钱”),糊灵屋。请了唢呐匠和诵经的和尚。香灰化作颗粒漂浮在空中,让透过老虎窗涌进来的阳光更加具象,也使得各尊祖宗牌位更为缥缈。搭上锣声、鼓声、唢呐声,还有懂的人才懂的诵经声。空气中便充满了或喜或悲的情绪和表情。每到一个时辰,后人们就依次跪在蒲团上叩首。母亲跪在我前面,唢呐一响,就看到母亲有些微微的怵动。我知道母亲哭了,至亲的情绪往往会影响到我,母亲对祖父的思念岂是隔代人所能及?起身后发现母亲滴落在地上的两滴眼泪,顿感鼻内一阵酸楚。母亲极为感性,不难想象刚刚她脑海里闪过多少她父亲疼爱她的画面,就像一段烧完的香灰折身掉进香炉—都已经过去了。 外公走的时候我才四岁,留存的记忆不多,像只有几KB大小的图片。记得,但是很模糊。亲情就是有这一点奇异,一点点记忆可以被“血缘关系”无限放大,知道外公已去世十九年,但那天我依旧很伤心。而此时外婆依旧在祠堂忙碌着,七十好几的人完全把年纪抛之于脑后,为祭奠逝世近二十年的亡夫不惮胼胝之劳,不辞癯瘦之苦,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及情怀,大半辈子守护后人的她背后又默默担下了多少辛酸苦楚?作为孩子的我们也只能懂得,要理解的话估计也要到她老人家那个年纪了吧。想起蔡崇达写的—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外公当年参军复员后回故里,支援农业建家乡,进过林业,进过钢铁厂,历经“土改”“文革”,期间受的磨难在这里也无法复述,亲人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映射在眼中的就是外公遗像里坚毅刚强的面容。听母亲回忆她的儿时,常讲述外公外婆一步步苦熬苦掖,惨淡经营,如何务营家里的烂包光景,却在刚安乐的时候驾鹤西去。有时从母亲略含哭腔的语调中能听出她们做子女的在那天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昏天黑地。人活一生,要么留下名字,要么留下后代。 小表弟七八岁,从小在上海长大,也从没回过农村,自然对家乡的一切都很新奇,跪在蒲团上叩首时难掩兴奋之情,惹众人逗笑。大人自然对这个来自城市的小家伙宽容以待。我们从一个小镇出生,生活在一个县城、地级市,在省会城市读书,又到大城市工作,顺着这根链条下来,每一个层次的生活都不一样。经过对比,对以往生活的理解,而且吸收,对现在的更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而比起一生下来就在城市的孩子们,我们有太多他们觉得奇特和不可思议的故事了。从凌霄宝殿的屋顶到地狱十八层地铁通道的地下室,我们游刃有余。 留心观察了下唢呐匠,我只知道吹奏的不是《百鸟朝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察觉不出换气的间隙,仿佛吸气呼气同时进行。现代人对这种三世纪由波斯传入中国的吹管乐器已然不屑。祠堂马路对面是镇文化局,其实也是无意瞥见的。铜制大门紧闭。文化局旁是新建的文化广场,广场上也只有三三两两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引着孙辈模样的孩童在玩耍,或骑车或奔跑,好不自在。 关于“家谱”,我早前有过留意,但比较破碎,最近系统的了解了下相关的事儿,发现其中的故事还是颇为引人入胜的:江西九江市、湖北阳新县、湖北通山县“全”“岑”姓氏共通一支,其祖上为唐代著名诗人岑参。岑参是南阳人,后迁居江陵(今荆州市)。学生时期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只知道作者离愁和思乡、塞外送别、雪中送客。今日读来却另有一番情怀。至于父亲这边,关于“朱”氏的家谱,其中又是蜿蜒曲折。当我问及父亲“家谱”时,父亲讲述了这样一段历史:“1644年,闯王李自成兵败山海关,沿路南遁,1645年,到了南昌,打算攻占南京,图谋发展,与清抗衡,后兵败于九江口,逃至九宫山遭李姓村名误杀,由王姓村民安葬。后申请文化遗产时,与南武当(又名崇兰)起争执,因本族家谱曾有记载,遂定李自成墓于九宫山镇。”后又笑笑:“记录了就是正确的,忘记了只有湮灭。” 回到上海后,发现很难体会到民风民俗,感觉刚刚经历的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才会有的。文化,真的过于遥远,我们何必伪装成现代人而主动抛弃那一丁点儿仅存的淳真?家,就是这片和我血脉相连,亲人一样的土地。我们要怎么生活,而不是如何让虚妄的梦想膨胀自己。生活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梦想以及磨难,不是简单的所谓理想还有阴谋。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概念,真实的生活要过成什么样是要我们自己完成和回答的。
2016年10月13日凌晨两点 记于宝山区龙飞路 后记:回上海后想立即整理出来这次回家所感,苦于各种繁琐于心。至今才写完。看着这一路上相互扶持过来的朋友,又心生感慨:从本质意义上,我们都是失去家乡又永远没办法抵达远方的人。
-
lisa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2-13 01:5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