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破茧,从异乡到异乡

现存的一张老照片中,三岁的萧红穿戴得暖暖和和,衣料讲究,胖嘟嘟的小圆脸抿着嘴,很难与那个漂泊早亡的女作家联系在一起。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东北呼兰县城的小女孩,后来喊出了那句离经叛道名言,承受着至今未平息的非议——
“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选择怎么爱,怎么活!”
十九岁那年,萧红嫌家里包办的未婚夫吸鸦片,几次逃婚未遂,被父亲张廷举大骂“不孝”、“叛逆”,萧红则当着看热闹的邻里跟张廷举大吵大闹,小县城里的闲话一时铺天盖地。萧红的舅舅从老家赶来助阵,扬言要“打断这个小犟种的腿!” 据族人回忆,舅舅这边正开骂,萧红从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砍了出来……
离家出走,也许是萧红一生悲剧的真正开端,她从此彻底切断了来自父母和家族的庇护,赤裸裸曝光这个缺乏善意的世界上,直至客死香江。哈尔滨的冬天漫长而严酷,扫街人每天清晨都会发现冻毙的乞丐,流浪在外的萧红也曾给弟弟写信,信件被缴获后,张廷举森严地问:“你知道这是谁的信?!这是孽子的信!” 快要冻死的时候,萧红被那个吸鸦片的未婚夫带回旅馆,男人却在萧红怀孕六个月时一去不返。遇到萧军之前,萧红被囚禁在旅馆阁楼上,老板放话,再不付房钱就把她卖到妓院抵债。
很难说她和他一开始谁主动,但至少,落魄中急需被保护的萧红,对萧军失去了最起码的矜持和判断。
萧军第一次见到萧红时,她长时间没洗澡,一身破长衫,气血两亏,几缕白头发在灯下闪闪触目。萧军都想走了算了。萧红挡住门,拿起一张报纸恳切地问:“你就是三郎先生吧?我刚刚读过你的文章,里面有几句对我口味的话,我们谈一谈……好吗?” 场面虽不唯美,两个文艺青年就这么风云际会的谈起文学来,谈着谈着萧军澎湃了,他才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睛也闪着灼热的光,污渍斑斑的桌子上放着她的诗稿:
“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萧军曾在东北讲武学堂学过军事,因打抱不平打了教官被开除,打过日本特务,跟好几位文坛宿将约过架,整风运动中还有一脚踢断指导员肋骨的光辉事迹。文革期间,红卫兵小将要对萧军进行武斗,年近古稀的萧军道:“我年轻时在讲武堂当过武师,下面的话就不用我说了,希望你们珍惜自己的青春。”吓得小将们从此跟他文斗。一辈子都很好很强大的萧军,在回忆录里描述人生初见的那一刻:“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我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拯救她!”
有这样一个雄性荷尔蒙爆棚的男人挡风挡雨,萧红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那段穷得叮当响的日子让她无比快乐。她叫萧军的笔名“三郎”,每天三郎出门为房租和食物奔走,教武术、教国文打几份零工,萧红就饿着肚子从早等到晚,当满身风雪的男人终于带回几个铜板,进屋就搂着萧红问:“饿了吧?”萧红说“不饿”的一刹那,眼泪也夺眶而出。俩人用仅有的铜板买来馒头,边喝白开水边吃馒头,都不停问对方:“够不够?”对方也都赶紧说:“够了够了。”
萧红显示出对萧军的极大依赖。她患有严重痛经症,每次必须要萧军出门买回一种特殊药物,陪她用热水服下,又搂着她才能安然入睡。她从旁边看萧军赤裸着胸膛洗脸,有时候萧军专注写作,只给她一个背影,萧红也会从后面偷偷用炭笔速写下来。有一次俩人分床睡,不过是两张小床摆在同个房间的东北角和西南角,萧红到半夜还哭得睡不着,因为她觉得萧军离得太远了……
情感的密度该有多密,这原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要给爱人多少空间才够理智?要粘得多紧才算爱得够深?——时间一长,萧军有意无意提起前女友;他还掰扯一些大理论,唬得萧红一愣一愣的:比如国家危难他该不该去参军?他是该为萧红一个人考虑,还是为全国人民去抗日?……拉大旗作虎皮的背后,是萧军下意识的挣脱,这段亲密关系让他感到窒息。
萧军出轨了,在报刊上写诗赞美“一个南方的姑娘”,傻子都看得出这不是给东北妞萧红的。
萧红此时已拥有稳定的稿费收入,并在上海受到鲁迅的提携,她和萧军简单交割财产后,只身赴日本。萧军终生保存了萧红初到日本时的几封信件,信中仍能看到女人绵绵密密的爱意:她嘱咐萧军每天吃两个鸡蛋,还“命令”他去买一床薄毛被,再买个软枕头,因为硬枕头会损害脑神经,并让他“回信写明是否已照做”。有时她倾诉道:“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 ……萧军晚年批注这些信件时,说自己并不相信硬枕头损坏神经的说法,直言道:“她常常关心我太多,使我很不舒服,以致厌烦。”
我们都需要独立,独立却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伴随着无法挽回的代价。身在海外的萧红渐渐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她报日语班,布置榻榻米房间,独饮清酒,在一个静谧的夜晚坐在窗前的月光下,发出由衷的感慨:“在这样的异国,自由、舒适、平静而安闲,没有经济压迫,没有精神苦难,以最喜欢的方式养活自己,写作的风头越来越健旺,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
他们的通信越来越简短,渐行渐远的两个人都在无限逼近一个现实:他们回不去了。萧军再一次出轨,与翻译家黄源的妻子珠胎暗结,情人到医院堕胎,萧军日夜照顾,一时成为文艺圈最大的丑闻。萧红震怒。
像是一种开脱,萧军发表了小说《为了爱的缘故》,以高度写实的手法,重提在哈尔滨遇到萧红的旧事,描写一个受到正式军事训练的知识青年,憧憬着到东北参军,却“不幸”遇到一个等待他“拯救”的才女,青年最终为了这个女子而放弃了为大众斗争的理想。
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精神上的归咎和不平等,激起萧红更大的委屈。她看到文章后立刻写信回击:“从此我就不再妨害你,你有你的自由了!” 她怒极反笑——她不在的时候萧军也没见他去救国,倒是趁机搞上了有夫之妇!
得知萧红濒临崩溃的边缘,萧军写信劝教,对自己的荒唐只字不提:“你应该像一个决斗的勇士似的对待你的痛苦,不要畏惧它,不要在它面前软弱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关头就是死,你要用'死的精神'活下去!便什么都变得平凡和泰然。” ——换做是我收到这种东西,大概会跳起来打人。——萧军一连写了几封洋洋洒洒的长信,萧红连说话的兴致也没有了,回复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应该照做。”
萧红回国后,二萧仍共同出席文艺聚会,私下已形同陌路。一天夜里,萧军和几个男作家剔牙闲聊,萧军说:“萧红的散文有什么好?”其他人马上附和:“结构也不坚实,她还写诗呢。”萧军弹了弹烟灰笑道:“老写诗。” 萧红突然从卧室冲出来,冷峻地对视着这群表情尴尬的大男人,心想:好啊,我每天家庭主妇一般操劳,你以一家之主的俨然模样往桌边一坐,兴致来了还要悠然喝两杯小酒,还在背后和朋友们一起鄙薄我!
萧红的眼神变了。
从何时起,她不再畏惧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认为我的小说不行,无非是因为我没有按照他们的写法来写,但我不相信那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就该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挑战权威换来了更深的羞辱。某次作家聚会,朋友们发现萧红的左眼淤青了很大一块,都关切道:“好险啦,没伤到眼球。怎么搞的?” 萧红说:“黑夜看不见,跌的。”萧军大声骂道:“别不要脸了,什么跌的,还不是我打的!” 萧红又说:“别听他的,他喝醉了不小心。”萧军厌恶道:“不要为我辩护,我喝我的酒!”
两人关系至此,萧军仍对外界表态:“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虽然痛苦,只要她不说分手,我决不先'抛弃'她。”
看似负责的承诺,结合萧军之前对萧红的一系列背叛和伤害,已近乎狂妄。得知作家端木蕻良追求萧红后,他当着大家建议道:“要不萧红你和端木结婚,我和丁玲结婚。”萧军明知此刻萧红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如此不顾人性的践踏,显然是吃定了萧红不敢,他太了解身孕带给萧红的压力,和她精神上对他的一贯黏附。知识分子端木气得发抖,文诌诌理论道:“你不要侮辱人了,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萧红是一件你不要的东西吗?” 萧军挥着拳头咆哮:“看看你那副德行,我揍你!”
面对昔日爱人的丑态,萧红异常平静。她说:“三郎,我们永远的分开吧。”
几个月后,萧军遇到了年轻貌美但文化程度不高的姑娘王德芬,迅速热恋结婚,他高调宣布了婚讯,把两人在黄河边拥抱的照片寄给圈内众好友。二萧终生未再见面。
萧红独自到医院产下和萧军的儿子。产后三天,萧红牙痛,向前来探望的闺蜜白朗索要了一种德国产的强力镇痛药。第四天,孩子突然死亡,白朗和医生急得要追查死因时,萧红神色冷淡……整个事件的经过,为后人留下了毛骨悚然的遐想。
萧红后来写道:
“说什么爱情?
患难的历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黄金时代》导演许鞍华谈到萧红时,说过一句很心痛的话:“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是对的,她就是自己作出一些决定,然后她就做了,然后自己负责。”
大地主家庭出身的端木蕻良受过良好教育,不抽烟、不喝酒,当然也不打女人,据说被萧军揍了还要靠萧红出手相救。但是公子哥端木对家庭琐事毫无兴趣,沉重的家务全落在萧红身上,他则保留了艺术家做派,留长发,中午12点起床,吃过饭还要睡一大觉。萧红的友人们都不看好这段感情,胡风见萧红带了端木来拜访自己,劈头问道:“为什么这么急呢?冷静一下不好吗?” 胡风的夫人梅志女士分析,萧红是受够了“粗旷”的萧军,转而接受端木这种绅士。闺蜜白朗则认定:萧红跟了一个“她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旁人的指手画脚还在其次,最让我心痛的,恰恰是萧红自己的态度。——她曾对友人说她“有时候很烦端木”,她还说端木是个“胆小鬼、势力鬼、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上海沦陷后文人们纷纷避往武汉或重庆。有一次萧红在武昌乘船,朋友问她怎么一个人,萧红反感道:“一个人不能过江吗?” 萧红找人买票入川,对方问要不要和端木商量,萧红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要和端木商量?” 还有人想看萧红和端木的合影,萧红拿出照片时神情极不自然,也不愉快,谈都不想多谈。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与一个不爱的人共同生活,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轻贱。如果说与萧军的感情还能因爱开始,以痛苦为名义结束,与端木这段婚姻则是终日的麻木,和将就。
重庆时期,有朋友每天在街上见到萧红和端木。端木走在前面,萧红总是低着头相隔两米尾随,不认识的只当他们彼此是陌生的路人,认识的,会以为他们刚刚吵过架。时值深秋,萧红比以前瘦了很多,怂着肩,缩着脖子,背还驼着,丝毫不像个不到30岁的少妇,与之前那个昂头挺胸时而大哭大笑的北方姑娘相去甚远。
现代编剧家靳以记述,有一次他去探望萧红,萧红略带羞涩地掩上稿纸,说在回忆鲁迅先生。端木听到了,走过来用轻浮的语气打断道:“你又写这样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 他认真看了一点后,鄙夷地笑起来:“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的?”
这有什么好写的?对于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你轻飘飘地问她:这有什么好写的?!
1939年5月,日军对重庆实施轰炸,史称“五三、五四大轰炸”,萧红看到残垣断壁,闻着空气中尸体腐败和烧焦后混合的味道,迅速托关系买到机票,又秘密飞往香港。
萧红生命的最后几年,是真正与大时代逆行的几年,也是政治不正确的几年。早前就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去延安,她的回答谨慎但坚决:“我的愿望就是想好好写作,对政治,我不了解,很外行。我愿意作一名无党派人士。”
作为曾经开抗战文学之先的知名作家,萧红在这个敏感时刻“出逃”香港,舆论哗然。——重庆的朋友们表示出失望和愤怒:“怎么会想到去香港!”文艺界亲中的日本友人也称之为“谜样的香港飞行”。胡风甚至公开追问:“她(萧红)为什么离开抗日的大后方,离开这儿熟悉的朋友和人民群众,到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的、语言不通的地方去?我不知道,我想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和打算。” 胡风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萧红“秘密飞港,行止诡秘”,在给艾青的信中提到:汪精卫去了香港,萧红“也”去了香港……
萧红用作品回应了所有质疑。
隆冬季节的香港,依然和煦如春,完全没有战火笼罩下中国大陆的荒寒与恐惧,温暖安宁的环境让萧红得以喘息,也催生出她一生中最动人的文字。一年半的时间里,萧红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两部长篇小说,三部短片小说,四幕哑剧和几篇书信、散文共数十万字作品,其中包括著名小说《马伯乐》第一部和《小城三月》。1940年底,萧红的巅峰之作《呼兰河传》完稿,她终于写出了一直想表达的故事,欣喜万分,这个呼兰河的女儿沉浸在对儿时生活的无限感怀中,魂魄在关山之外的北方大地上久久徘徊。
夏威夷时间1941年12月7日,香港时间12月8日早晨8点,日军偷袭珍珠港,同时空袭香港九龙机场,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
凄厉的警报、此起彼伏的轰炸、四近玻璃的碎裂、街上行人的尖叫,逃亡了大半个中国的萧红又一次被拖入这个噩梦般的场景,她再也逃不动了。多年来不断损坏的身体,长期颠沛,萧红患有严重肺结核又遭到误诊,于1942年1月在缺医少药的战火中离世,留下遗言:“我将与蓝天碧海永处。”
为了在战争年代最大限度保存萧红的骨灰,端木蕻良把一半骨灰埋在浅水湾,另一半埋在香港某女校校园内。1957年,原葬于浅水湾的骨灰被中国广州文联接回大陆,安葬于广州银河公墓。其余骨灰灭失。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黄瓜愿意开一个花,就开一个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呼兰河传》里,萧红这样描述她小时候的那个家。也许她自己都不曾想到,那个她当初举着菜刀对抗的家,成为她后半生最重要最柔软的寄托。据记载,萧红在香港病得意识模糊时,说她很想见一面父亲。
《呼兰河传》1942年出版后,销量极差。当时正值抗日战争中期,举国高喊“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文评家们严厉批判萧红“不去写战斗文章,却一味怀旧抒情”,称之为“大倒退,文学上的败笔,完全脱离群众和斗争”。当时普遍分析认为:“二萧在一起时,萧红的作品是积极向上的,离开了萧军,她也离开了火热的生活,只能躲进童年的回忆。”……时间进入到2000年,意识形态退潮,《呼兰河传》被《亚洲周刊》评选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之9。同列前十的,还有第4名张爱玲的《传奇》,和第5名钱钟书的《围城》。
“晚饭过后,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好像是天着了火。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 这段我们有点眼熟的文字被编者取名《火烧云》,出现在全国小学四年级语文教材。于是语文老师大声问道:同学们,什么成语可以概括云的颜色?哎对,色彩斑斓。这段话用了什么修辞?哎对,排比……小学老师不会讲,小学生不会懂,《火烧云》正是节选自《呼兰河传》,由一个东北作家在南洋写就,那样色彩斑斓的排比句,是一个归途无望的女子用病体点燃的,焚烧了她的乡愁。
人应该怎么活?我觉得这是萧红一生都在思考并且实践的问题。选择来到香港这座孤岛,萧红的人生实际上已走到绝境:亲情、爱情、友情、健康、声誉、事业都已经枯竭,只剩写作本身。现实中的走投无路、满盘皆输,让她无限接近文学的本质。——岁月无情流逝,许多名噪一时的作品早已湮灭无闻。远离了战乱,远离了“艺术为政治服务”等口号,人们于80年代重新发现了《呼兰河传》,它像一株不死的花朵开在历史深处,其凄迷、任性、伤感、魅惑的文风,让呼兰小城成为阅读中国现代文学者的又一处精神家园。萧红被封为“文学洛神”。
几年前的一个黄昏,我闲逛至上海南京路步行街的一家书店,在红色专柜看到了萧军的巨作——萧军文集和其他数位革命伟人的文选成套装潢,颇庄严的,像一面烫金墙纸糊在一溜儿书架上。不带任何偏见,那的确是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普通顾客甚至没有走过去翻翻书皮的欲望。
当时正值萧红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几步之遥,萧红的小说、散文、传记、海报和各类衍生作品被摆在书店中央的展台上,任由人头攒动的市民们选购……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想大哭的冲动,哭畅销书架上这个被人们争相翻阅摩挲的名字,哭这个一辈子被萧军蔑视的才华天纵的女人,哭她的自卑和自我怀疑却倾尽一生逆流而上。——大半个世纪过去,关于二萧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成就高下,我相信,时间和读者已经给出了公允的评价。
滚滚红尘来易来去难去。萧红和萧军,这是两个注定无法分割的名字。
据说在弥留之际,萧红对身边的朋友说:“如果我拍一封电报给三郎,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形,他一定会赶来。”
萧红不会料到,当时对她不闻不问的萧军,晚年热衷写回忆录,包括把二人私密的情书整理后出版。畅谈往事,他以坦诚的姿态再一次践踏了萧红:“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能、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以 '妻子' 的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遗憾。” 或许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毫无顾忌的提及和否定。萧红去世几十年后,萧军在媒体上评论她是“软弱者、失败者、悲剧者!” 另外,老头儿萧军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80年代后突然有那么多人喜欢萧红的作品。
有一点却令人寻味——人证史料俱在,一向敢做敢当的萧军,后来不承认打过萧红。我猜,他不敢回想起那个女人在他拳头下躲闪的样子,那份心痛和后悔,伴随了他一生。
有一天,那大概是萧军晚年生活中平凡的一天,一位文学爱好者登门拜访,问起那封电报。
如果,八卦的文学爱好者满怀期待地问道,如果萧红临终前发出那封电报,您真的会去救她吗?
萧军笑了:“即使我得知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她在香港,我却在延安。”
带着老花镜看悠悠岁月,再硬朗的男人也从眼底涌起点儿温柔吧。这一刻,萧军一定重新记起了那个他曾发誓要拯救的爱人,她又笨、又犟、身体不好、还老掉坑里,总是要靠他强有力的手臂把她捞出来……话说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几几年呢?那天她一屁股债被困在小旅馆,蓬头垢面地趴在一张污渍斑斑的桌子上写诗:“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千层万层的往事涌上来,萧军在想香港沦陷又是几几年的事儿呢?他仿佛能听到那一年凄厉的空袭警报,听到她在喊一个叫“三郎”的名字。人之将死,思念也会柔软,她在梦与醒之间想起了她一生所爱的英雄,他结实的胸膛和铁一样的臂膀,在那个炮火连天的人间炼狱中变得格外真切。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在哈尔滨相依为命的日子,至死都以为只要他听到她的呼唤,一定会再一次破门而入,拯救她,搂住她……
萧军毕竟是萧军。访客走后,他写了一首诗:“文章憎命鬼欺人,一别何期剧委尘。地北天南哀两地,已无只手再援君。”
作为一个喜爱萧红的女性读者,我不愿意她看到这首太过理性、太过残酷的诗。我更不愿意她知道,萧军后来成为中央德高望重的老干部,他跟王德芬相伴到老,生了八个孩子……
“从异乡又奔向异乡,这愿望多么渺茫,而况送着我的是海上的波浪,迎接着我的是乡村的风霜。” 萧红生前曾这样总结自己。萧红故后,她曾经就读的小学和中学分别更名为“萧红小学”和“萧红中学”;1982年“萧红故居”挂牌并由黑龙江省省长提匾;1992年黑龙江省呼兰河县举行萧红纪念碑落成典礼。极尽哀荣的后事,不知能否让这个骨灰都灭失不全的女子魂归呼兰河畔?其实,心安处即故乡,愿她从此不再漂泊。
前不久罗大佑为她唱了一首歌,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萧红——“总要坦然面对失去换来的拥有;总要昂然决定低头或从容战斗;总在倾听内心呼唤一去不回头;一个人自由地笑,自在地哭,此生不朽……”
愿春风撕开呼兰河的千里冰封,河水一路奔流向蓝天碧海,河岸上爬满绿油油的黄瓜藤,黄瓜愿意开一个花,就开一个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
愿她自由,愿她在那个世界安息。
(文: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