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
想说的无非就是,不去探究其源起,只关注卢安克做了什么。行为只是行为本身,卢安克本人无意去定义它,最好我们身为局外人也不求甚解。
此“不求甚解”乃指言语的解读与论述。因但凡可看作是观点的言语都是迷魂术,是未达通天即已倾塌的巴别塔。卢安克自己亦说:“语言是假的,经历才是真的”。
而我接下来要说的,依然借助言语,亦非我之亲身经历。但我的国家正持续经历着,并不知尽头。我在其广袤的土地一角,遥远地关注着,总是有心无力。但沉默已不再被允许,沉默者将与加害者同罪。
卢安克的教育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是少数中的少数。前一种少数派带着社会改良主义的色彩,进入山区支教,是为了“让山区的孩子走出大山,到更绚烂的外部世界去看看”;可卢安克却并没有如此看重那个所谓的“缤纷世界”,甚至尽可能地摒弃功利的念头,一心一意地教孩子们思考。如此纯然的人文关怀,在转轮日益加快的现实世界,反而显得荒谬且脆弱。有多少人愿意花时间在见效慢且微弱的事情上?有多少人能接受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的结果?
卢安克可以。是以为少数中的少数。那最大多数的是什么呢?
在这片土地上,是上至北京大学沈阳教授二十年前性侵同学,至今依旧不见公开说法;是下至红黄蓝幼儿园教师像老鸨一样将孩子供人猥亵;是初高中升学考试的巨大压力与其配套的应试教育。把教育与性、权力同阶级流动勾连起来,把教育本质忘得一干二净,荼毒得面目全非,即是我国目前最常见,最普遍的教育手段。
卢安克认为真正的教育是“自己教育自己”,“知道”与“体会到”是两码事。可我在想,诱发这种“体会”的“自我教育”之必要前提是什么?
其实就是三个字,“同理心”。
鲁迅先生重病期间写下《这也是生活》,里头有一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我第一次读,仅是单单读到这句孤零零的话,即已深受震动。那时尚不觉有他,只知将一人与一个群体联系起来,多多少少带着一种个人英雄主义,弥漫着浪漫气息。可却是他在重病稍见好转,唤许广平开灯而不得的怅郁下,瞥见窗外点点灯光时发出的感慨。在肉体不得自由的困窘下,鲁迅先生仍未停止过将心比心,关切旁人的生活并将其当做自己的生活。故名为《这也是生活》。其源自他灵魂里的悲悯,以支撑其横眉对指,俯首为牛之孤勇与魄力。
然,放眼望去,今日爱人所爱,痛人所痛者还剩多少?标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人文关怀何存?缺乏同理心的人无法做到真正的“自我教育”,因为必先有所感同,有所身受,才能切身体会别人在与何物抗争。
在女权主义席卷全球的今天,在LGBT要求平等的今天,人类仍旧无法团结友爱,追求平等自由之路漫长修远。自诩着多数派者从未担心自己将在某一刻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一碰就碎的鸡蛋,故而只穿着自己的鞋子舒适地走着、呐喊着。于是我们看见空姐被滴滴司机杀害是因为“她不够自尊自爱,缺乏必要的防范意识”的言论,看见北京798园区安保人员禁止身戴彩虹徽章者进入且涉嫌暴力执法,看见这世上来来回回为自身应有权益而不断抗争的人受打压……
仍未能换位思考,仍未有危机意识,同理心丧失,信心却异常膨胀,深信着自己将永远处于高位而不落下风的人,还在指点江山,傲视群雄。人与人之间存在如此深厚的隔断,这次不是巴别塔倾塌的错,是人自身盲点太多。如果没有同理心,“自我教育”将难以为继,而教育既是授受之过程就必然要求将传道与受业看作是互为关键之两端,缺一不可。卢安克已经离开,同理心不见天日,我们的教育事业,还能称作是育人吗?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却由自身之悲苦发散到众生皆苦,书下:“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之心愿,而千百年来中国亦不缺少践行“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圣人。可来到今天,我们既已自觉是那不堪一击的鸡蛋,更不必再去奢求卢安克们的归来,不必再去等待圣人,渲染殉道者。因远在杜甫之前,庄子已经明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剩下的,我们只要继续“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份热,发一分光”,直至击溃那对面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