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喜欢一棵树呢？

那棵树离开我已经有三四年的时间了。

具体是三年还是四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别人都说，对于人一生中很重要的节点，总是会记得它发生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刻在记忆里，甚至于那天的风，天上的云，也会一丝不差地复原在记忆深处。

可是我好像全然忘记了。

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其实我很少会想起它，也从没在梦境里遇到过。但偶尔在像今晚这样的时刻里，我总是莫名地想起它。想它的时候，我总是默默地回想跟它相见的每一刻，试图拼凑起一幅关于它的完整的记忆。

可是，没有。

我对它的记忆不是完整的。

仔细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有陪伴过它。连我们俩之间的距离，也总是那么远，刚好够它出现在我视线里那么长时间，它也总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然后我们俩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继续过各自的生活。这样说起来，感觉我们俩像从一个点发射出的两条不相交的射线。

其实不是。

它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我是一条笔直的距离它不远不近的直线。

在这条直线上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经过，大概十个当中也会有那么几个看向它。而在它的目光里，我们应该没什么区别吧，千篇一律，不知道它有没有认真观察过。偶尔它无聊的时候，可能也会细细打量吧。不过每天看到的人那么多，我不觉得它有注意过我。

也许它从未在意我。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对方不在意你就可以不在意的。就像我现在在意的是，我为什么要喜欢一棵树呢？

我不知道。

像它这样的树，也可以说是平平无奇了吧。像是乡间小路上被随手栽种的绿化，等长得稍微高大一点就会被连根拔起，或者卖了，或者做成木制品，品相稍好的，可能会被移植到别的地方去。

而它唯一的不同点，可能就是被栽种在一大片稻田的中央吧。它的四周没有一个同类，只有一茬茬的年复一年的水稻和小麦。它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立在田埂上，看起来有点孤单。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孤单。

每天我都会跟小伙伴疾驰在那条离它有点距离的直线般的小路上。那条路说来也不小，只不过容不得两辆汽车直接穿行。总要有一方停下来往一边尽力靠，另一方慢慢地腾挪过去。有时候两辆车都是暴脾气，那就只能干瞪眼了。

当然，最后总要有一方认输。

也不知道那棵树见识了多少次这样的情景，它心里有没有暗暗地发笑呢？

它亲眼见着那条泥泞的小路变成了沙石路，又从沙石路变成了柏油马路。

然后我就一天天地长大了。

长大的过程中免不了从一群人，到两三只，再到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久了，路上无聊地没人闲聊的时候，我会时不时地看向那棵树。它明明跟我一样，都是一个人。为什么我这么不开心，而它就可以没心没肺呢？

我不明白。

越不明白，我就越长久地盯着它看。

等到年岁渐长，我去了市里读中学，一般两三个星期回来一次。每次经过那条路的时候，我就会习惯性地看向那棵树。看着它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

我觉得它很多年里没有什么变化。可能是由于我的变化比它大得多的缘故。

我开始意识到我有点喜欢这棵树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

一颗长久没有变化的树，我为什么会喜欢呢？

我不理解。

我也曾在奶奶的房屋后面见到好几十棵树，据说是爷爷年轻时栽种下的。我很小的时候它们就长得很高很高了，高到夏天带来的荫凉我到现在也念念不忘。说起来我跟这些树接触的时间比那棵树多得多。我年少时的玩乐时光大都消耗在在奶奶的后院里，就在那几十棵树的视野之内，它们的身上甚至布满了我顽皮时刀刻斧劈的伤痕，还有荡秋千所带来的深深的印记。

我却偏偏很少想到它们。即使前些年二叔要将他们卖掉我也无动于衷。只是后来听说奶奶坚持地很，二叔拗不过，也就这么罢了。

后来的后来，我上大学，也去过不少的地方，却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给我留下那么深刻印象的树。

那棵树好像就这么在我心里扎了根，抹也抹不去。

我也不想抹去。

只不过，我已经越来越少地有机会看到它了。大概三四年前，回家的路上，我不经意瞥了一眼，那片稻田一望无垠，却再也没有一棵树的影子。

我当下并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渐渐地，在每个不知道找什么人说话的夜晚，我总是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棵树。想到它已经不在了，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

有人说，人在长大的时候总会在记忆里保留下一两件东西，这一两件东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其余的记忆总会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但这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却会在以后的人生里不断回响。

而那棵树，随着它物理上的消失，也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根深蒂固。我总觉得它改变了我什么，而我是心甘情愿地被改变着的。

只不过，从始至终，即使它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深刻，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依然想问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喜欢上一棵树呢？

是因为孤独的时候更容易产生喜欢的感觉吗？即使对方只是一棵树。 是因为自以为地相互陪伴了那么多年，所以喜欢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还是因为它最终离开了我的世界，所以我怀念着怀念着就非要喜欢上了呢？

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 我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