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三则
远游不思归
一九一一年,周作人结束五年的留学日本生活,回到故乡绍兴,不久后写了一首诗:
“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
寂寂三田道,衰柳徒苍黄。
旧梦不可追,但令心暗伤。”
此诗处于周氏生活经历的一重要节点上,且反映其微妙心态,后世的许多研究资料及著作都引用过,如张铁荣、张菊香《周作人年谱》,如钱理群版、倪墨炎版、止庵版的周作人传记。
读《陀螺》,内有“杂译日本诗三十首”,选有堀口大学三首,《故乡》为其一:
“在生我的国里,
反成为无家的人了。
没有人能知道罢——
将故乡看作外国的
我的哀愁!”
可以看出,这首诗与周氏的前诗在底蕴上何其相似,虽一是对异乡的怀恋,一是对故乡的隔膜。
不知堀口大学写作《故乡》的年份(国内无其诗歌译本),也就不能确定周氏写“远游不思归”一诗前是否读过堀口此作。堀口大学生于一八九二年,青年时代加入与谢野铁干创办的“新诗社”,习作短歌,后转为诗歌创作。一九一一年庆应大学肄业,随任外交官的父亲出国。从其经历来看,他在一九一一年之前写作此诗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周氏读到此诗也是有可能的,如果这种推测成立,周氏回到绍兴后的那首诗或会受其影响。
若堀口《故乡》写于一九一一年之后,上面的推测可取消,但周氏在日后多年选译日本诗时,择其《故乡》,却是值得玩味的。他在题记里说:“今年春间卧病,偶看日本诗,译出若干首,近时到西山转地疗养,始能整理录出,并加入旧译数则,共十三人,诗三十首。”其时为一九二一年,据周氏“远游不思归”一诗已隔十年,他在译堀口《故乡》时,想来是有所感喟的吧。
因周氏在政治上的失节,有些研究者对其作品采诛心的方式,是不太合适的。如王锡荣的《周作人生平疑案》,内有云:“他在鲁迅再三催促之下回国之后,不久写了一首诗,其中道:‘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寂寂三田道,衰柳徒苍黄。旧梦不可追,但令心暗伤。’在无奈回国以后,还常常回忆起在日本的这段美好时日,竟然产生了这种‘宗邦为疏,而异地为亲’的变态心理,这为他以后的附逆落水埋下了祸根。”这样的论断实在有些可怕,若一个人日后犯错,那其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追后账,要索隐、剔抉潜伏的“祸根”,不知伊于胡底。
如果依这样的逻辑,那堀口大学写《故乡》一诗,应该也是出于“宗邦为疏,而异地为亲”的变态心理罢。
谈野草与话接收
一九四五年八月,常风带着一位研究中国新文学的天主教神父文宝峰前往八道湾,如约拜访周作人。谈话快结束时,“周问我看见当天的《华北日报》没有,我告诉他看过了。他说‘兼士是文教部门的接收大员,如果能见到他,我倒想请他派我到日本接收被劫走的文物。’他说这话时还是和平时一样微笑着,坦然自若。我听了不由得很惊讶,目前发生的重大事件对他竟然毫无关系似的”。
话返回头去,再说知堂先前写的一篇文章《野草的俗名》,曾颇遭人诟病。原因无他,在于文末的落款时间及地点——“廿六年八月七日在北平”。这篇文章有一定长度,分八个小节,征引繁多,显非一日可写就。卢沟桥的硝烟尚在,新撰如此悠悠闲闲的随笔,难怪知堂被人讥刺,疑其陈叔宝全无心肝,冷血如是。
不过我们可以留意一下《野草的俗名》收尾的几行字:
“中国方言亟待调查,声韵转变的研究固然是重要,名物训诂方面也不可闲却,这样才与民俗学有关系,只怕少有人感兴趣。不单是在这时没有工夫来理会这些事也。”
“这时没有工夫来理会这些事也”,知堂特意点出这个时间,表明并未忘却自己的不合时宜。
上述两件事,分别发生在现代史(同时也是周作人本人命运)两个关节点上,而他的表现,或会让我们感觉略显奇怪,大约还是用“不合时宜”这个短语好些,冷静得不可思议。这是为何?
张中行曾写了两篇关于知堂的文章,于《再谈苦雨斋》中,谈过知堂的性情和气温厚,“来源闹不清,只好采用一种无价值但不会大错的解释,是‘天命之谓性’加学识的厚重。关于前者,北京大学有的人不这样看,记得,也许是赵荫棠先生吧,说过,杨丙辰是天生的圣人,周作人是修养的圣人,因为杨有憨气,周,如他的别号,是知且智”。
修养的圣人,这个论断说得好,知堂是无憨气的,他的温文克制是修养得来的。所谓修养,即愈是紧要慌乱时,愈是须克制,不露声色。所以在战火迫在眉睫时,他却谈论野草的俗名,关心名物训诂和民俗学,且专门点明“这时没有工夫来理会这些事也”;战争结束,自己即将沦为阶下囚,客人来访,偏偏说些冷静得有些离谱的话,让人莫名的难过。或会说,讲这些话,是因知堂无自知之明,认为自己可以逃过战后惩罚,其实,如果看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在理论上鼓吹汉民族的思想,在实际事务中,将弟子沈启无“破门”,反击日本片冈铁兵所谓“反动老作家”的攻击,种种举动,都表明他预感战争形势的趋向,自己难逃的命运,提前已做某些铺垫了。
因之,勿论是谈野草,抑或话接收,于冷冷的表皮下,其实隐藏着个体矛盾激荡情绪的潜流,这是我们不能不察知的。
张宗子的文章
明末张岱是鲁迅、周作人的乡贤,其著书为作为后辈的周氏兄弟遍读,且刻意搜集,拟刊行(虽未成)。周氏兄弟多次在文章中提及并赞赏张岱,如鲁迅在《五猖会》《无常》《题未定草(六至九)》等中,多次引用张岱文字,而周作人作为提倡明末小品文的前驱大纛,更是避不开张岱,不仅频繁说起,且为俞平伯重刊《陶庵梦忆》写序,大加揄扬。
不过,具体落到张岱的文章写法上,周氏兄弟的态度要微妙一些。
可以先说一下发生在三〇年代的一次论争。其时,林语堂写了一篇《小品文的遗绪》,将周作人与明代公安派对等,认为乃一脉相承。这让周作人极不满意,这种不满自然是因为林语堂的“眼光”,他在一篇《重刊<袁中郎集>序》中说,“或者有人要问,足下莫非是公安派或竟陵派乎?……公安派反抗正统派的复古运动,自然更引起我们的同感,但关系也至此为止,三百年的思想变迁也就不会使我们再去企图复兴旧庙的香火了。我佩服公安派在明末的新文学运动上的见识或魄力,想搜集湮没的三袁著作来看看,我与公安派的情分便是如此”。误解自己的文学观念与写作笔法,周作人可能会以为林语堂强作解人,不过又自重身份不好太多分说,只是点到为止,且隐去林语堂之名。
老师不方便说,废名代师出头,写了《关于派别》(发在《人间世》上),话语不太客气:
“林语堂先生在《人间世》二十二期《小品文之遗绪》一文里说知堂先生是今日之公安,私见窃不能与林先生同。据我想,知堂先生恐不是辞章一派,还当于别处求之。……我觉得知堂先生的文章同公安诸人不是一个笔调,知堂先生没有那些文采,兴酣笔落的情形我想是没有的,而此却是公安及其他古今才士的特色。”
这里虽然说的公安派,张宗子并非其列,且较之公安三袁,宗子要高出不止一筹。但废名所说“知堂先生没有那些文采,兴酣笔落的情形我想是没有的”(这话是很懂得知堂的),而张宗子恰正是有那些文采,更有兴酣笔落的情形,这是知堂与这位前辈的大的区别。
鲁迅的文章渊源乃六朝,这一点与二弟一致(虽也有差异)。他对明末小品文的抨击虽与时事相关,但于个人的喜好,他的确不太有兴趣。
而说到张宗子的文章,好固然是好,却并非没有缺陷,就是有时写得“巧”了。而周氏兄弟作文,却从来避开精巧,宁可拙一些,更平淡或冷峭一些。
比如“湖心亭看雪”,是写得好,但可一不可再,太过精巧,推之欲倒。鲁迅、知堂写文章不用此法。
宕开一笔,谈谈另一位古人。我读“湖心亭看雪”,想起“记承天寺夜游”——苏轼之短篇,总感觉有相似之处。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苏轼)
“雾凇沆砀, 天与云与山与水, 上下一白。”(张岱)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苏轼)
“到亭上, 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张岱)
我认为还是东坡更厉害些,因为他更为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