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1990年冬
小武扯紧了身上的薄棉袄,脚下不停踢踏着地上的雪,步伐迟缓地走回家。他有些不在状态,手指已冻得发僵,那一根绿色铅笔却仍硌得他手掌发疼。突然,他停了下来,高高地抬起手来,想把手里这根铅笔丢掉,迟疑了很久,终是无力地垂落下来,又不甘心地挥舞了几下,叹了口气,向家走去。
这一年,小武20岁,因为一个简单的失误,没有考上银行,去了一家汽车配件厂工作。
1992年冬
这一天微雪,小武在吹吹打打中将新娘子接去山上的新房。
新娘子圆润,长得很有福气,比他大了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小武很是满意。一路牵着对方软嫩的素手,还不时用眼瞟着,咧着嘴笑个不停。
新房内很冷,众人把他们送到便尽皆散去。他搓了搓有些发僵的双手,揭开坐在炕上,一动不动的新娘子的红面纱,面前的人抿着嘴微笑着瞧着他,小武不自然地搔了搔头,痴痴地笑着。
“好冷啊!”新娘子登时从炕上站起来,不停地跺着脚。
小武一拍自己的后脑勺,“我去烧炕。”
“我帮你。”新娘子利落地摘下头上的红花,腕上的手镯,这些仅有的饰物。与小武一起去了外屋。
两人都是从小帮家里干农活长大的,很快就升起灶火来,轻烟缭绕中,传来小武一句这个年纪才会说的情话,“小孔,谢谢你。”
小武瞧见小孔脸上腾地泛起的红晕,在心里补上了一句:来到我身边。
1993年秋
小武抓着头发,蹲在地上大着眼睛盯着手术室的红灯。直到很久以后的哇哇啼哭传至耳畔,小武想立马站起来却不能了。他揉着发麻不已的双腿,看着护士笑吟吟地走过来。
“是个女孩儿,大人也平安。”
他蹲在地上呵呵笑着,勉力站起来,小心地接过孩子。孩子的小脸皱巴巴的,仍旧可以看出下垂的眉眼像极了他。小武轻轻地触了触孩子的脸蛋。
他给孩子取名一个单字,心,寓意为他的心肝宝贝。
1994年夏
小武坐在马路牙子上,将手里已被汗濡湿的纸团一点点展开。头上的阳光正好,照得白纸黑字分外刺眼。这是一张下岗文书,小武所在的企业倒闭了。他,没了工作。
小武把手伸进口袋,捏着那几张崭新的钞票,骤然将它们攥成一团,把头埋在膝盖里。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极了几年前的那个雪夜,想找什么出气,却因为生存,无法下手。
小武游荡地回了家,颓然坐在炕沿。孩子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哼着,伸手在空中虚抓。小武无心去看。
到了下班的时间,小孔拎了几袋子菜回家,顺口问了句,今儿这么早?
小武没有回答,过了好久,倚在门框上,对在外屋忙活的小孔说:“我下岗了。只拿到了300元的补偿金。”
小孔闻言手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直到吃饭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工作没了再找。
小武只能低头扒饭。
1995年夏
“六饼!”
“碰,三条。”
小武心踮着脚扯着爸爸的衣角,小武腾出手来揉揉孩子蓬蓬的头发,以示安抚。
“爸爸,这个小鸟是什么呀?”
卖店屋子里的人哄地一声笑了,杂七杂八地了然说道:“老武,原来你有幺鸡啊!”
小武无奈地笑笑,码码手中的牌,看看墙上的钟,已过了晌午。他抽出一张五毛钱,这才低头说:“乖,不闹。拿着钱去前边找阿姨拿个小面包。”
小武心挪着小脚步去拿了面包,回来蹲在墙角吃,觉得很开心。
打了一天的牌,终于散场。小武伸了个懒腰,将桌上的钱揣进口袋,叫醒了墙角的孩子,牵着小手,乘着月光,回家。
小武一进屋,就看见小孔冷着一张面孔,抱起他手里哈欠连天的小武心,抛下一句,没有你这么带孩子的。
小武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脱了鞋就要上炕。小孔一脸嫌弃地搡着他的后背,“去洗脚。”
小武起身去打水,后面传来一句小孔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你还要混到什么时候?就没听过赌博挣大钱的。”
小武耸耸肩以示抗议。
1996年冬
这天晚上肃寒,小孔去给她爸送东西,小武躺在热腾腾的被窝里看电视。突然一个电话响来,小武接了后便忙不迭地出门。小孔遭人砍伤,血流不止,正在医院抢救。
小武出奇地镇静,任凭雪花大片大片地刮在他脸上。他赶到医院时,小孔已面色煞白地躺在病床上输液监护了。
小孔似是感到他的到来,手指微微地抬动。小武看见了,伸手握住她的手,伏在床沿好一会儿。他起身,打电话拜托二嫂去照看一下孩子。然后跑到厕所打了自己一耳光,他不能再混下去了。
1997年冬
小武看着断掉的粗链子,大敞的铁门,围在他身边呜呜叫着的狗,傻眼了几分钟,才去周围把狗都寻回来。他给被打断腿的狗治伤的时候,叹了口气。
这一年,小武做起了养狗卖狗的生意,他每天去饭店收剩饭剩菜,给狗熬一大锅的碴子粥,给狗接生,给狗喂药,甚至有时还住在这里,却没想到今天遭了劫,万幸的是损失不大。
深夜,他牵着孩子的小手走在冷落的大街上回家。孩子连连喊累却仍坚持在走,他绞尽脑汁地哄着孩子,说我们彼此说一个店名,对方来找好不好。
孩子饶有兴致地找着,小武却望着归家还远的路湿了眼角。
1998年夏
小武托朋友的介绍,去了一家药厂当设备工人。终于有了一份尚可的工作,他每天都干得灰头土脸,不如意的时候常有。一天他与人发生了口角,被人打破了鼻子,晚上喝醉了回家,还骂骂咧咧的。小孔却面色不好地说:“你爸肺气肿撑不住了,已经去了。”
小武躺在床上,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他发散的眼睛渐渐聚焦,又渐渐失神。
次日,小武跪在父亲的尸体前,心痛父亲是那样痛苦地死去,更恨自己这几年里犯混不像个人,没有活出个样子来。
2000年春
街上柳絮纷飞,小武将最后一件家具搬到楼上,望着着70多平米的楼房,心里慨道:终于千禧之年,历经磨难,事事顺心。
孩子上了最好的小学,他和小孔升了部长,一家人搬进了楼房,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望着远处街上的柳叶抽芽,寒冬雪夜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